版次:A7 作者:来源: 2020年09月22日
□ 陈岳
毛伢子发蒙读书是一九五六年。记得开学那天,姐姐带毛伢子去报到,一年乙班的班主任是个女的,姓夏。办好手续后夏老师摸摸毛伢子的头,说:“从今天起就是小学生了,要守纪律,好好读书啊。”夏老师的手软软的、温温的,毛伢子一边点头一边认真看了夏老师一眼,夏老师好高,好好看,像妈妈初一、十五烧香跪拜的观音菩萨。
开学第三天,出了一件事,事后毛伢子才晓得是件“很犯纪律”的事。那天下午上了两节课,四点钟放学排路队回家,夏老师在校门口看着三个方向的路队走出百把米才转身进校门。往曹家坪去的这队十几个人走得很整齐。突然,排在队尾的龙德喊了声:“哎,洗澡去不?”那时郴城的小把戏把下河游泳一律称为“洗澡”。龙德一声“洗澡”恰如“散队令”,好端端的路队三秒钟就拆得七零八落。
毛伢子与龙德、四毛、假妹得、九福几位是从四五岁起就在河边、街头结伴游荡的“老伙计”了,一听叫唤,欢呼响应。路队中有八个人旋即“反水”,折返过校门,一路狂跑,跑到干城街老祠堂边名为“曲源”的石码头处刹住脚,立即扔下书包,脱衣剐裤。将脱下的衣裤扔进角角边石凹里,上面用书包压住,八个小人统统打“屌胯”(全裸),“噗通噗通”下肉饺子般窜入郴江河中。
小伙计们在河里踩水、量尺(自由式)、仰白(仰泳)正闹得不亦乐乎,只听假妹得一声惊呼:“拐场(不好了,出事了),夏老师来了!”另七人闻此,“嗖”的一声齐齐将脑壳扭向石码头,一看,不是拐场,是很拐场!夏老师已把他们的衣裤、书包统统揽在怀里,杏眼圆睁,脸如黑土,一声怒喝:“滚上来!”八个人勾头缩脑地一个个从水里爬上来,人人都用手遮住大脚根部的“机要处”,垂头丧气地排成一排站在夏老师面前。
“哼,以为蒙得住我,是不是以为夏老师蛮蠢啊?”刚从水里爬上来的八个小人,从未经历过这等阵势,加之又要手忙脚乱地遮这蒙那,答话就很参差不齐了,像一群蚊子,嗡嗡唧唧。“讲!一起大声讲!”“夏老师不——蠢!”还是因为从未训练过的原因,“夏老师不”这四个字喊得既不整齐,也不洪亮,到了末了的“蠢”字,各人才找到节奏,八个人放开喉咙一炮猛喊,“蠢”声震耳欲聋。夏老师一听,更火不打一处来,猛喝一声:“手放好,立正,站直!”八小人已受过“立正”的训练,受口令的条件反射,下意识地挪开了双手,立正、站直。静了三秒钟,“哈哈哈哈……”夏老师的脸由黑转红,陡然爆发大笑,随即笑得前俯后仰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了石墩上,眼泪都笑出来了。那些原本就幸灾乐祸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大人们也轰然大笑。小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最终明白了:八小人的八只小鸡鸡,吓得缩成了八只小螺丝壳,一字排开,战战兢兢地对着夏老师!八小人又慌忙双手蒙紧那要命处。夏老师笑饱了,把衣服发给吓得、羞得面无人色的这群小顽童们,待他们穿好衣裤,又拍拍这个的头,牵牵那个的手把他们一一送到家门口。
读一年二期了,夏老师布置作业,用“像”字造句,班上四十一个同学中有三十人造的句子是:夏老师像妈妈。夏老师讲评这个造句作业时,模样很激动,还掉了眼泪。 ’
记得是一九五七年下学期,毛伢子他们读二年一期了。一天,几个女同学在教室里嘀嘀咕咕,夏老师家出事了,她的老公在法院划了右派分子,送劳教去了。毛伢子们听到咯个消息,再一想,咦,是啊,夏老师咯个学期好像很不开心,很少笑,衣服也没有以前光鲜了,有时来上课连头发好像都冒梳。“右派分子”是坏人,夏老师是好人,在毛伢子这般七八岁的小孩子心中也就只有这么个概念了。
也是这个学期,期末快放寒假了,一天上午,上语文课,同桌的小江悄悄地对毛伢子说:快放假了,放假就过年,我爸爸会从长沙买一箱花炮回来。毛伢子一听,过年啦,花炮啦,来神了,你一言他一语,“小话”变成了“大谈”。正得意间,毛伢子突觉左耳火辣难忍,乃大叫:“你妈妈的×!”话一出口,觉不妙,一抬头,夏老师威然站在课桌旁,揪耳朵的手虽已松脱然愤怒已全部写到脸上去了。夏老师说:“刚才你骂了句什么?再讲一次!”毛伢子灰溜溜地站着,一只手在揉耳朵,哪里还敢讲啰,低下头看桌面,不敢言声。“你是个什么东西?不想想自己的八百钱?”夏老师这句话是气极了才讲出来的,但这正是让毛伢子最伤心的话。毛伢子家庭出身十分不好,父亲因历史反革命罪判了重刑,正在西湖农场劳改,当时虽不是“阶级斗争”的高潮时期,如此这般状况,也够烦人了。眼光光看着别人入少先队、当干部、参加夏令营,自己总在圈子外总也入不了围,很苦闷也很自卑。夏老师这句话正好撞了他的痛脚,情急之下,怒从心头起,嘟囔了一句:“我反正不是右派分子!”“啪”,夏老师扬手给了毛伢子一个耳光,毛伢子只觉脸上一阵火烧火燎,人往后倒,急忙用手撑住课桌,然后倔强地直立着,不哭,也不吭声。夏老师自己也懵了,一时不知所措,捱了一刻,她终于回复了镇静,转身走上讲台,面对一班同学惊骇的目光,夏老师的嗓子嘶哑了:“同学们,程悦同学讲小话,违犯课堂纪律,耽误自己也影响别人的学习,不对,应该批评。但,老师动手打人,是极其错误的,我向程悦同学道歉!”程悦就是毛伢子,程悦毛伢子时下受打击太重,咽不下这口气,仍硬着颈根,犟立着,不肯坐下来。夏老师也没有再向毛伢子讲什么了,任他站着,自己又开始讲课了。同学们偷看一眼鼓眼暴嘴像奓着翅膀准备斗架的小公鸡般的毛伢子,再看一眼眼眶发红、声音嘶哑的夏老师,个个心里“嗵嗵嗵”地打鼓。
下课铃终于响了,夏老师说:“程悦同学跟老师到办公室去,其余同学下课!”
毛伢子拖拉着脚步跟在夏老师后面进了办公室。学校只这一间办公室,课间,十几个老师或进来喝口茶水,或进来换教案,很热闹。毛伢子跟着夏老师到了她的办公桌前。夏老师坐下后就开始批改作业,暂且未理毛伢子。毛伢子嘞,抱定鱼死网破的态度,硬起颈根,扭向墙壁,僵站着,不动也不摇。预备铃响了,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上课去了,只剩下夏老师和毛伢子。夏老师放下批改作业的红笔,望着毛伢子,说:“站过来一点,老师跟你讲话。”毛伢子仍不睬不理,头仍扭向墙壁。夏老师站起来,拉起毛伢子的手,毛伢子仍在犟。夏老师说:“老师不该打你,老师知错了,老师……心痛啊!”毛伢子的脖颈松动了一下,缓缓地转过身,迎着老师看了一眼。他看见,老师已泪流满面。夏老师哽咽着讲:“程悦啊,你这种情况……更要好好地读书啊,读好了书才会有出息……就是冒得出息,活在世界上也能做个明白人,活得懂事理些,晓得啵,崽啊!”夏老师讲完话,伸开双手一把搂住程悦。在夏老师温暖、颤栗的怀中,毛伢子颈根软了,心热了,爆发嚎啕大哭。夏老师松开毛伢子,趴在桌上放声大哭,久久不能自制。毛伢子看着夏老师抽搐的背影,流着泪,在夏老师膝前跪下来,说:“夏老师,我听你的话,一定好好读书,做有出息的人,做懂事理的人……夏老师,你不哭了啊……”夏老师站起身,一把搀起毛伢子:“不哭,不哭,我们都不哭!”老师和学生,母亲和儿子又相拥而泣……
四十多年了,毛伢子在夏老师用泪水拌和的教诲中,走着自己平平凡凡却实实在在的人生之路。一次次用满是血泡的手顽强地捧起书握紧笔;在又一次被辞退失业的那夜昏暗的油灯下仍捧起书本让思想之舟在风平浪静的书海里漫游;在第一部作品获奖的庆祝宴会后平心静气地翻开心仪已久的美文……宠辱、优劣、顺逆都不能引诱他偏离“读书”的正道,也无法阻挡他在求知路上艰难跋涉的脚步。偶尔的得意忘形,突发的自暴自弃,顷刻间即会消溶于“晓得啵,崽啊”一句流泪滴血的叮咛中!
几十年过去了,毛伢子由一个弱冠少年进入了“知天命”的年龄,夏老师今年估计也有六七十岁了。在毛伢子的忆念中,夏老师的面相、体貌、神情永远青春,永远温馨——一九五八年秋季开学时,一位男老师走上三年级乙班的讲台,很平淡地说了一句:夏老师调走了,调到外地去了,由我来当班主任。从那时起,毛伢子和他的同学们再也没有见过夏老师了,他们都没有见过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的夏老师。毛伢子常常在梦中见到的夏老师依然好高、好好看,像观音菩萨,也像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