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凳

版次:A03    作者:来源:    2024年07月07日

□ 王琼华

那时,裕后街有一种看戏的时髦。甚至,大户人家遇到喜庆,就会把戏班子请进自家祠堂。但要说到看戏最热闹的地方,当数江边的郴阳戏院。

这郴阳戏院阔绰,设有戏台、后台、看席和神楼。看席格外讲究,前方摆着一张方桌,正面并列两把官帽椅,两侧各有两张大方凳。这一桌、二椅、四凳,合称一份“官座”。在“官座”背后,摆有若干春凳,凳前有红木茶几。再往后,便是普通座席,八仙桌围着四张长凳。“官座”坐的当然是风光角色。街坊大多挑八仙桌四侧入座。春凳则坐着非贵即富的人物。

因为春凳,陈家班的戏头陈师傅,跟郴阳戏院刘掌柜闹了一场不愉快。

在街坊眼中,陈师傅是一个厚道人,何况刘掌柜有恩于陈家班。当时,陈家班在码头上卖艺,一天被刘掌柜看到,便将陈师傅叫进郴阳戏院。虽说那晚就是来救个场,但这既帮了刘掌柜,也帮了陈师傅。那晚,陈家班一炮打响,之后成了剧院的“御用”戏班。

陈师傅也早已晓得,刘掌柜是一个讲究之人,得人留心,懂得忌讳。

秋日的一个晚上,又在唱戏。

唱的是《四郎探母》。

陈师傅有一个习惯,在台上唱戏时,他喜欢往台下四周溜一眼,似是无所事事,却又见他脸上时而欢喜、时而凝重。

刘掌柜问过陈师傅:“平时你是一个爽朗之人,这戏一唱,你却是心事重重。”陈师傅笑了笑,也没给说法。刘掌柜甚至问过:“刘某没亏待陈师傅吧。”陈师傅这才说:“哟哟哟,刘掌柜待陈家班不薄。”

这晚唱戏时,陈师傅溜至腰门旁边,发现一位拄杖的瘦个老者站在门外,跟着戏台上的唱腔晃着脑袋。

陈师傅走出腰门,向老者问道:“老先生,想进去看戏?”

“看不到。”

“哦,我领你进去,不用掏钱。”

“我眼睛看不见。”

陈师傅举手在老者眼前晃了又晃,果真不见他有半点反应。陈师傅不由轻吁一口气。

“先生怜悯老朽吧。”

陈师傅愣了,没想到老者耳朵这般好使。这时,陈师傅眨眨眼睛,客气地说:“老先生,这戏听得怎么样呢?”

“杨四郎唱功不错,一波三折,英雄不能舒展而愈显痛感,唉,令人扼腕呐。”

“老先生还能听出这味来呐。”

“可惜……”老者欲言又止。

陈师傅忙问:“什么可惜了?”

“说不得。”

“为何说不得呢?”

“抑或你便是戏班子那个……”

“在下姓陈。这陈家班便是陈某领头的。艺无止境。陈某愿洗耳恭听。”

即便老者眼睛失明,但陈师傅仍是中规中矩作揖。

老者也从陈师傅言语中听出一股诚意,便说:“这杨四郎得再找些置鲲鹏于牢笼、困蛟龙于浅滩的感受,使痛快豪迈潜在迂回低沉的掣肘之中,如此才会了得也。”

陈师傅连连拱手。

接着,他把老者扶进了会馆。

戏唱完时,刘掌柜才发现一位衣着褴褛的老者竟然坐在一张春凳上。他当即叱责,怎么这般人物也放了进来?陈师傅赶紧上前,称是自己领进来的客人。

刘掌柜皱眉说道:“他是你家什么人?”

“无亲无故。”

“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刘掌柜打量一番,惊讶地说,“还是一个盲人。我说陈师傅,盲人怎么看戏呢?”

陈师傅却说:“不碍事。明天再来看戏,我会让他换身衣服。”

“明——明天还来?”

第二天晚上,陈师傅果真又把老者带进戏院。老者这时换了崭新的行头。陈师傅找人量体裁衣赶做出来的。陈师傅让老者再坐到春凳上。这就惹得一些来看戏的人大为不悦,还说戏院里混入俗人,便不再来这看戏了。

刘掌柜只好跟陈师傅嘀咕。

陈师傅却没吭声。

结果,戏院里抬脚走了不少人。

第三天,刘掌柜无奈之中换了戏班子。街上大户也不愿再请陈家班唱堂会。陈家班只好重新回到街头卖艺。即便这般,陈师傅平时仍会将一张套有大红凳套的春凳摆在最前端,让老者坐好了,才会演戏。大多时候,陈师傅陪坐一侧,两人时而窃窃私语,似是非常投机,甚至让陈师傅听得两眼放光。

那天,老者跟陈师傅说:“折子戏唱得极为地道了,不妨上省城去走一遭。”

“会不会连回程路费也赚不到?”陈师傅有点犹豫。

老者反问:“你说呢?”

陈师傅的拳头攥了又攥,说:“那就听先生的。”接着,他亮开嗓门叫道:“明天,我们进省城去演戏!”

原来,省城刚好有一场赛戏活动,众多戏班子轮番上台。结果,陈家班凭借《四郎探母》一戏,赢得满堂喝彩,独占鳌头,轰动整个省城。

陈师傅和戏班子回裕后街时,刘掌柜竟然带着舞龙队出了街口来迎接。刘掌柜直接走到老者跟前,双腿一跪,双手撑地,说道:“老先生,晚辈知错了。刘某不该驱赶孝道之人。望老先生宽恕晚辈。”

老者笑道:“郴阳戏院,裕后街上一个唱戏的好地方。既已结缘,断不了的。”

当晚,陈家班重登郴阳戏院台子。

看戏的人太多,连过道上都挤满了人。刘掌柜专门留了“官座”上一张官帽椅给老者坐。但老者拒绝了。他仍坐在“官座”后面的一张春凳上。

第二年,陈师傅病故。

陈师傅在咽气前,交代自己那扮演四郎的儿子要好好伺候老者。

陈师傅跟儿子说:“你一直在问父亲,老先生说出来的话,每一次怎么都让你觉得醍醐灌顶。如今该明白了几分吧。”

儿子说:“唱、念、做、打,唱戏四功,居首是唱功。似是看戏,实是听戏。看戏悦目,听戏入心。父亲平时喜欢四周逛逛,便是想听听这戏唱得如何。”

“即便这般,父亲听戏也不够专注。老先生天生看不见东西,听戏时也不受台上一招一式干扰,自然能一心悟得唱功如何。父亲从老先生话中受益多多,当然也点拨了你们,这便是陈家班哪怕到街上卖艺,也能一鸣惊人之诀窍。”

儿子恍然说道:“我们陈家班遇上了贵人。”

“切记,好心才得福缘。”

陈师傅的儿子点点头,接着把老者请到父亲跟前,让他坐在一张春凳上。然后,陈师傅的儿子跪到老者跟前,叫了一声:“爷爷!”

一听这称呼,陈师傅含笑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