陟彼南山 言采其蕨

版次:A03    作者:来源:    2025年03月30日

□ 朱小平

《诗经》里一会儿说“陟彼南山,言采其蕨”,一会儿说“陟彼南山,言采其薇”。蕨和薇,我都不认得。故乡在湘北湖区渔村,无南山无陡坡,少时重复走过的土路,是水的岸。长期生活在湘南的丈夫,笑我孤陋寡闻,有荒野的地方春天就有蕨菜。我遂翻百度:薇与蕨同属蕨类植物紫萁科,只是薇菜颜色偏黄,蕨菜呈青色或褐色,它们能做菜吃的部分,皆是刚出土不久的嫩茎。我姑且就将它们统称为蕨菜吧。

“昔在南阳城,唯餐独山蕨。”我决定学一回古人李白,去附近后山寻找蕨菜,尝尝大自然馈赠的野蔌之味。

连日阴雨绵绵,使得春来的消息微微有点迟。我久锁楼宅的步履,终于在这个雨停的午后迈开。

临近山旁仰望,坡陡崖峭。望而生畏但未却步,沿狭窄的水泥梯拾级而上,两侧护坡的石头缝里湿漉漉的杂草参差,拂拭我的鞋子和裤腿,虽有寒气从脚底渐起,步调尚也轻稳。我想好了,凡事量力而为,不攀缘至山顶,就在半山腰坡上采一点蕨菜,能够装满一小盘就行,一定要在天色亮堂时回家。我怕黑夜,尤其怕孤独中的黑夜。

走了一小段,水泥阶梯路忽然隐匿,眼下尽是不知根底的蓬松灌木丛,几处踩踏过的荒草中,露出摘断的蕨秆痕迹,旁边有几根毛茸茸的矮幼蕨,正准备噌噌地长高。莫怪我下手无情,蕨菜还是嫩的鲜些,即刻拨开迷乱的杂草,挨蔸掐断,差不多有一筷子长。

越往高处走,足迹越稀,我看见的蕨菜也越多。当我贪婪地伸手想要一把扯掉那一窝蕨菜时,未料乐极生悲,也许是陡然间用力过猛,沾满软泥的鞋底打滑,身体竖着匍在剑刃一样的丝芒草上,脸颊有刮疼的感觉,我顺势揪紧旁边一棵“鸟不落”的小苗,掌心又是一阵灼灼刺痛。唉,一粥一饭一野菜,当思来之不易。

“有惊无险”和“峰回路转”,真是老天爷赋予的慈悲词。安稳停顿在一片没有荆棘的竹林下歇息,周遭寂静,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身处这种陌生之境,倒有一种读《瓦尔登湖》时的宁谧,反而祛了我天性的胆怯。右手拔掉左手的芒刺,双手拂开额际绺绺乱发,整理好那一大袋蕨菜,原路返回。

黄昏时分,在小区门口碰到刚下班的丈夫,他接过我手里沉甸甸的山货,嬉笑着夸赞蓬头垢面的我,是巾帼“巡山”英雄。可当他进屋把蕨菜摊开到厨房地板时,顿时吃了一惊:“这里面有好多苎麻芽秆子呢。”他一边耐心挑选,一边絮絮叨叨:“蕨菜跟嫩苎麻秆确实长得像,都披一身绒毛,都带青褐两色,都是掐过之后、手指会染上难以洗脱的‘铜锈漆’。但它们之间有明显的曲直之分啊,天天念《诗经》,殊不知蕨菜就是书里记录的‘卷耳’。尖头上的叶苞像耳朵一样卷起,似花非花,蕨叶一散开,便是柴而不是菜了”。我还在捏着那一根根笔直的嫩苎麻秆,仔细分辨是否真的采错了,丈夫做的凉拌蕨菜已出锅。

开水焯过的蕨菜,冷水浸泡,撕开两边,纤细修长,色泽清亮,铺设盘碟相互交织,淋上滋溜溜的热油爆椒蒜,葱花老抽鸡精调味,搅拌均匀。夹一筷子,扑鼻的香辣气淹没了蕨菜微苦的原味,细嚼慢咽,既有青酱洋意面的筋道弹性,又有鲜煮海带丝的柔顺爽脆。一盘山里野蔬,竟吃出了“中西合璧”的丰饶海味。

丈夫颇感得意地说起蕨菜的多种烹饪之法:焯水后,切寸段炒酸萝卜丝;滤水腌盐做酸蕨菜煮鱼;晒干后泡软炒腊肉……抬头发现,明亮的灯光照着我脸上手上的划痕,他的脸色立马晴转多云,厉声责备我:“女人的两张脸,桃腮与柔夷,均被荆棘所破,下次未得夫君引领,不许擅自上山采蕨。”

听惯了丈夫的胡咧咧,突然变得文绉绉,令我忍俊不禁,扑哧一笑。又想起了《诗经》里那个独自采蕨的女子,因思念出征远方的夫君,登上高高的南山眺望,久盼不来夫君身影,只好采摘一把蕨菜,寄托无以释放的忧伤。如果说幸福只是个人的感受,采蕨于她,何尝不是减压解愁的良方?

也有人说幸福是通过对比出来的,那么我的这次采蕨之行,似乎比过去的我、比从前的古人更幸福。因为,我不仅体验到了走进自己内心的丰盈,还等来了丈夫亲手做的美味蕨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