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雾人敲打月光

版次:A03    作者:来源:    2025年05月01日

参赛作者:陈珊珊(湘南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

指导老师:朱 雄(湘南学院)

晨雾漫过东江时,听雾人开始敲打月光。青铜錾子每一次起落,都惊起银屑凝成的白鹭,它们掠过沈砚秋的水袖,停栖在秦观词句的韵脚上。

——题记

晨雾漫过东江时,徐寒山已经开始打银坯了。青铜錾子叩击银坯的脆响,是白露巷最古老的韵脚。他望着工作台上泛黄的“錾春堂”匾额,父亲临终前用银针刻下的“守拙”二字在晨光里忽明忽暗。隔壁机械冲床的震动透过砖墙传来,震碎了檐角凝结的露珠,那些工业化的震颤像无形的潮水,日夜冲刷着百年老铺的门楣。

木格窗外,雾中的郴州古城正在苏醒。吊脚楼的飞檐挑起半幅青雾,石板路上的早市人声裹着鱼粉香气渗入门缝。徐寒山摩挲着父亲留下的乌木錾柄,手柄凹痕里还嵌着四十年前的银屑——那时白露巷有七家银铺,打银声能从五岭广场响到苏仙观。“叮——”银器铺的木门被推开,檐角铜铃惊醒了凝固的时光。

来人裹着湘绣披肩,鬓边垂落的珍珠流苏随步摇晃,像是《牡丹亭》里走出的杜丽娘。徐寒山认出这是郴州湘昆剧团的当家青衣沈砚秋,她怀里的锦盒洇着潮气,像块从江心捞起的沉银。

“徐师傅,这还能修吗?”红绸掀开,破碎的银饰在晨雾中泛着幽光。十八只细银丝编织的蝴蝶半数折翼,点翠羽毛褪成苍苔色,嵌在蝶翼上的郴州鸡血石却依旧艳如泣血。

徐寒山指尖抚过蝴蝶触须上细微的篆文——“郴江幸自绕郴山”,父亲四十年前刻下的秦观词句,早已随着银丝肌理渗入时光的骨髓。

沈砚秋的指尖在残蝶上徘徊,如同触摸戏台上凋零的时光:“这是我师父传下来的杜丽娘头面。1956年湘昆进京演出,梅先生亲手调整过这支点翠步摇。”她的嗓音浸润着郴州雨季的潮湿,“昨夜演《游园惊梦》,柳梦梅的金钗勾断了三根银丝。”

银匠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记得父亲总说,真正的银器要有呼吸,要能随着郴州的山风水气生长。眼前这些垂死的银蝶,曾在多少个月夜随着湘昆的水袖起舞?它们的翅尖是否沾染过苏仙岭的松涛?记忆突然裂开缝隙:二十年前那个霜晨,父亲伏在同样斑驳的工作台上,为郴阳戏班修复《目连救母》的金刚钹。银箔在香炉熏烤下泛起鱼鳞纹,像极了此刻东江的雾霭,父亲佝偻的脊背在蒸汽中起伏,如同在江面挣扎的渡船。

熔银炉腾起青烟时,晨雾更浓了。徐寒山抽出发丝细的银线,在玛瑙砧上敲出九百个弧。这是“游丝缀珠”——将郴州特有的雪花银抽成三十二股细丝,再像柳宗元写《永州八记》那样,把银丝盘成雾锁东江的纹路。每根银丝需经三次回火,如同湘昆唱腔里的“九转十八调”,少一道工序便失了魂魄。

第三天深夜,烛泪在铜烛台上凝成血色琥珀。徐寒山用麂皮包裹的镊子夹起最后一片银鳞,这是从父亲旧工具箱底层翻出的光绪年间的老银。

熔化的银液在陶范中流淌,恍若东江月夜泛起的粼光。

沈砚秋不知何时立在门边,水袖垂地如流云:“家师曾说,这套头面要戴着过三遍郴江才算开光。”她的影子投在银胚上,与那些挣扎欲飞的银蝶重叠,“第一遍是1954年湘昆复排《牡丹亭》,第二遍是2006年昆曲申遗成功……”银匠的手腕陡然悬停。

他想起父亲临终时的场景:老人握着半枚未完工的银锁,锁芯里藏着苏仙岭的松针标本。泛黄的宣纸上写着“甲子年霜降,待郴江水涨过三遍,此锁方成”。此刻银炉里的火苗突然蹿高,将残蝶断翅的影子投在《郴州志》泛黄的扉页上,那些明代的银矿图志在热浪中微微卷曲。

子时三刻,最后一股银丝在淬火中苏醒。徐寒山用郴江淘洗过的朱砂点染蝶翼,忽然听见银器深处传来细碎的震颤。月光从瓦缝漏进来,那些复活的白银精灵在光影中舒展翅膀,与湘昆青衣的水袖产生了某种神秘的共鸣。沈砚秋的指尖掠过蝶翼,一段《皂罗袍》从喉间溢出,银丝应声颤动,在月光下织就无形的网,网住了八百年前秦观遗落在郴山的叹息。

晨雾正如银匠手中融化的云母,渐渐显露出苏仙岭的轮廓。徐寒山望着修复如初的戏饰,忽然明白父亲说的“守拙”——原来银器里藏着郴州的魂,那些被机械冲压成批的银镯会在月光下唱歌。当最后一位懂得游丝缀珠的匠人离去,东江的雾会不会永远不再消散?他摸出父亲留下的鳔胶,在锦盒内层粘上郴州竹纸。

这种诞生于莽山竹海的手工纸,纤维里还留着去年冬天的雪意。晨光中,修复的银蝶纹路与苏仙岭的褶皱渐渐重叠,像东江水般在光阴里静静流转。巷口的机械冲床仍在轰鸣,但此刻他听见的不再是噪声,而是另一种形态的錾子声——或许千年后的郴州人,也会在某片破碎的芯片里,寻到我们此刻呼吸的痕迹。

沈砚秋戴上头面的刹那,雾霭尽散。十八只银蝶振翅欲飞,点翠羽在阳光下泛起孔雀翎的光泽。她对着工作台上的铜镜轻旋,鸡血石在蝶翼间闪烁如星,恍惚间父亲的面容在镜中一闪而过——那位老银匠正站在四十年前的晨光里,将刚錾好的银蝶交给年轻的湘昆名伶。

铜铃又响,银铺重归寂静。徐寒山拾起父亲用过的錾子,在未完工的银锁上刻下新的纹路。东江的雾从门缝漫进来,温柔地包裹着那些苏醒的银器,而苏仙岭的轮廓,正随着打银声在晨光中渐次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