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A04 作者:来源: 2025年05月22日
□ 参赛作者:胡庚华(郴州市苏仙区五里牌中学)
当月光在宿舍楼的屋檐上凝成霜色,此刻的苏仙区五里牌中学像是沉入了某种透明的寂静。凌晨三点的空气里飘浮着露水与未眠者的思绪,蛙鸣在池塘深处此起彼伏,像是黑夜拨动的古老琴弦。我望着窗外被修剪成波浪形的婆娑树影,叶片在风中摇曳的姿态,恍惚间竟与记忆中老家晒谷场上的麦浪重合。
宿舍楼道的白炽灯管在玻璃窗上投下冷色调的晕影,嗞嗞作响的风叶鸣廊声里,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沿着脊椎攀缘而上。我赤脚踩在水泥地面,凉意瞬间惊醒昏沉的神经。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时,门锁咔嗒的震颤惊醒了廊灯,橘色光晕沿着阶梯滚落,在台阶上碎成星星点点的银河。
蝉蜕般褪去鞋袜,脚掌触到青石板沁出的夜露。来到护坡上,护坡阶梯的石子硌着肌肤,疼痛却让人莫名安心。远处小学LED屏幕灯光的剪影刺破夜幕,像支蘸满墨汁的毛笔悬停在天际线。此刻的校园仿佛浸泡在显影液里的胶片,所有被日光掩盖的细节都在黑暗中浮现:香樟树清新的樟脑香气,屹立在学校中央的雕塑像一个威严又神秘的盔甲勇士,还有围墙外的爬山虎在风中沙沙作响的絮语。
忽然想起阮籍《咏怀诗》里“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的句子。千年前的月光是否也这般清冷?魏晋名士抚琴驱散的孤寂,如今化作我指尖摩挲台阶粗粝石面的触感。夜色漫过脚踝时,忽然听见时光断裂的脆响——那些以为早已模糊的记忆,竟如深潭底部的气泡,接二连三地浮出水面。
我老家在郴州市汝城县的一个小山村。小黄姜是我们那的特色产业,几乎家家户户都以此为生。因此,父亲教我如何将姜块芽眼朝上斜插进垄沟的动作至今仍保留着肌肉记忆。清明时节的雨水渗进布鞋,脚趾在湿漉漉的袜子里蜷缩的触觉,混合着生姜辛辣的香气,竟在多年后的深夜里形成通感。那些被体温焐热的种姜,是否在黑暗的土壤里默默生长出我此刻回望的根须?
西瓜地的回忆是滚烫的。烈日把草帽烤出焦煳味,汗珠滚落时在黄土地面砸出深色斑点。姐姐从学校回来,我兴奋地跑到西瓜地里去采摘西瓜。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屈指叩击瓜皮,却总把生瓜当成熟果。有次逞强背起比自己还重的五个大西瓜,一路上走走停停,踉跄地走完三里田埂。到家时发现西瓜已被颠碎了几个,被汗水浸透的汗衫已凝出盐霜,母亲那又气又笑的表情在记忆里定格成了褪色的照片。
衣兜里的水果糖纸窸窣作响,突然惊觉自己竟随身带着白日学生塞来的糖果。鎏金铝箔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与记忆中祖母罐子里的冰糖形成鲜明对比。曾经需要踮脚才能碰触的糖果罐,如今触手可及却失去了魔力。就像那把自己用竹子劈削磨出来的竹剑,当年能拿着在村子里快乐十天半个月,如今已抽象成社交媒体某个怀旧话题的标签。
但此刻坐在时光的褶皱里,我忽然看清了某种本质:不是童真在消逝,而是我们逐渐丧失了将平凡事物点石成金的能力。那个能为蝴蝶翅膀上的金粉惊叹整日的孩子依然活着,只是被成人世界的坐标系遮蔽了视线。就像此刻掠过香樟树叶的夜风,若在二十年前,我定会相信是山精提着灯笼经过。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甲骨文形状的云层在眼眸次第舒展。我凝视掌心被石阶压出的纹路,突然明白记忆从来不会真正死去——它们只是以另一种形态蛰伏在感官的褶皱里,等待某个月光漫溢的夜晚破土重生。晨雾中渐次苏醒的校园正在重获色彩,而那个浑身泥泞却眼眸清亮的少年,依然站在时光彼岸向我微笑。
当早操铃声刺破晨雾,我起身拍落裤脚的露水。经过香樟树时,意外发现昨夜的风摇落满地青绿色的树叶,它们安静地躺在沥青路面,像极了童年那个被汗水浸透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