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龙虾

版次:A04    作者:来源:    2025年07月02日

□ 朱小平

每年入夏之后,老家洞庭渔村的河沟池渠里,那些被春潮养肥的水草,便更显蓬勃了。它们顶起青春的绿叶,沉落专注的黑根,在水里迅速生长。透过清澈的水,明晰看见,仰躺或趴附在“绿”与“黑”之间的龙虾,翘起触须,举着两把烧红的火钳,拉近了水岸与灶膛的距离。

一群刚放暑假的小伙伴,在等待早稻成熟的农闲之时,循着龙虾出没的时间段,开始为“人间炊烟”忙碌。

清早,龙虾还在洞穴里睡懒觉,我们就聚在一起比试钓竿钓线长短;龙虾中午躲在暗处避光休憩,我们则在林间阴湿地挖蚯蚓备钓饵;午后至黄昏,龙虾活跃在水草间觅食,我们直接开钓,拿它们当夜饭菜。

我们钓龙虾,最早的师傅应是《封神演义》中的姜太公。他钓鱼直钩无饵,离水三尺。我们钓龙虾,也不用弯钩子,随意拾捡一根细竹棍,棍梢绑牢一根粗白棉线,线头紧系几条蚯蚓作诱饵,钓虾工具即成。

然而,就是这道比姜太公钓鱼多出来的“取饵”程序,拦住了我的钓虾路。‌生性胆怯的我,怕看到活生生的软体动物。十岁的堂弟,挖了一罐头瓶蚯蚓。我望着蚯蚓的身体,一下波浪式伸缩,一下螺旋状扭曲,这如毛虫毒蛇般的“行走”姿势,吓得我汗毛竖立,哪还敢拈着蚯蚓在掌心拍晕、系上线头?

我提着塑料空桶,跟在堂弟身后。斜阳穿过堤岸杨柳枝叶缝隙。堂弟顺着光线,从容地将钓竿线头,伸垂到龙虾须尖,那看似慵懒的龙虾,猛然张开双钳,夹住一截蚯蚓。正当龙虾把蚯蚓往嘴里塞时,堂弟娴熟收竿,龙虾脱离水草,我递桶迎接,堂弟捏线抖几抖,桶底随即“咚咚”弹跳。偶尔也有失手,龙虾夹断蚯蚓,或是半途松开了钳夹,“叮咚”一声,又掉回水中。堂弟告诉我,龙虾不长记性,待他系好了一条新蚯蚓,龙虾又会从黑洞里爬上水草“彩虹”。

夕阳落山,堂弟抢过我提着的大半桶龙虾,在村人和祖母面前嘚瑟。龙虾摊开在祖母的木脚盆里,我的心,随着龙虾的窸窣声与低垂的夜幕,渐近黯然。

我对蚯蚓解除恐惧,一半缘于鲁迅《社戏》里的那段有趣的文字:“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尤其后面那句“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给我一种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踏实感。另一半源于那晚剥龙虾。祖母教我从虾后背着手,揪住它的大脑袋,拦腰扭断,只取其尾,从三扇尾翼中掐中翼,拖出虾肠。

祖母说那黑灰色的虾肠,极似蚯蚓,无嘴无牙,不咬人。我借丰子恺《吃酒》文中那个钓虾下酒男人的话反驳祖母:“虾这东西,爱吃饭粒和蚯蚓,但蚯蚓龌龊,它吃了,你就吃它,等于你吃蚯蚓。所以我总用饭粒钓虾。”

“蚯蚓不是扯出来了吗?”祖母把一碟油炸龙虾端上桌,我就忍不住馋嘴了:“不吃蚯蚓只吃虾。”香辣鲜美的虾味充盈厨屋,谷黄灯光映照下的橘红虾尾,卷曲成团,仿佛一颗颗晶亮剔透的红樱桃。我迫不及待夹一颗,连壳吃,肉质鲜嫩,嚼起脆绷,霍索作乐。美食进口腹,打压了心理阴影。

我不再跟在堂弟身后提桶。即使在太阳敲锣打鼓的正午,我也能独自静坐于挑水码头的树荫下,捆紧一挂蚯蚓钓沉潜的龙虾。像钓鱼一样,耐心等候,觉察到线头有咬噬拖拽感,立马拉起钓竿,左手赶紧伸出小抄网,一次能兜住好几只龙虾呢。有回还钓上来一条大滑鲢鱼,它咬着蚯蚓,鳍刺上还缠着打结的棉线。

夏天的烈日将堂屋门上“连连有余”的年画晒得发白。稻子熟了,再过几日,秧苗青了,很快就要进入新学期。我们在急赶暑假作业工期,顾不上龙虾在水中浮浮沉沉。

人至中年,在故乡钓龙虾的场景,常在脑海回荡。钓浮虾,享受当下快乐;钓沉虾,抱着希望坚持走向未来,总有欢喜有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