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二泉映月》

版次:A03    作者:来源:    2025年08月24日

□ 何辅进

父亲有一把二胡,不知何时有的,我只记得记事起就伴着父亲悠扬的琴声酣然入睡。父亲最拿手的二胡曲是《二泉映月》,低沉的曲调让人有着无限的思念和遐想。

那把蒙着蛇皮的二胡始终悬在中屋南墙,像一轮被岁月蚀去光泽的残月。紫檀琴杆上叠着几道裂纹,像是父亲额间犁沟般的褶皱,松香粉末在月光里浮沉,落在琴筒里积成半寸厚的“琥珀”。

那时父亲是一名村干部,经常奔走在田间地头为乡亲们服务。在暮色四合时,村里人披着露水归来,吃完晚饭后便陆陆续续朝着祠堂门口聚集,月光下习惯了总要听父亲拉上一曲《二泉映月》。父亲盘腿坐在青石门槛上,琴弓占弦,嘈嘈切切的调子便顺着月光流进村里人的心里。小时候我常想,是不是二胡里藏着条看不见的河才能把《二泉映月》拉得这般百转千回!琴声漫过的地方,似乎老牛会抬头停止咀嚼,蝉声渐次低伏,连稻穗都在晚风里轻轻摇晃。

有一年清明,父亲领着我跪在爷爷坟前烧纸。矮矮的土包沉默地卧在山坡上,碑文被雨水蚀得模糊难辨。父亲说:“你爷爷在我八岁时就因伤去世,他是打日本时受的重伤,被游击队救下来送回老家。他临终前告诫我和你叔叔,今后要跟共产党走,当共产党的兵。”纸钱灰烬打着旋儿扑向碑面,“你两个叔公也在与日军血战时,尸骨无存,一个三十岁,一个二十七岁,都未曾娶亲。”父亲往火堆里添黄纸的手突然颤抖,火星迸溅在他粗粝的掌心,烫出几点暗红的痕迹。“1950年县城解放,政府没有追究你爷爷三兄弟当过国民党的兵,还把我拉进土改队伍重点培养,而且特批你十七岁的叔叔走上了朝鲜战场。后来我入了党,我学习识字全是在村党支部完成的。在村党支部我学会了拉二胡。”父亲说,“当时的村党支部书记见我拉得很好,把他心爱的二胡送给了我。”我终于明白了二胡的来历和父亲为何对它特别珍惜。

1972年冬天,大哥正蹲在灶前煨红薯。父亲把盖着红戳的纸片按在桌上说:“去吧,国家需要你,国防需要你。”油灯晃得他眉眼忽明忽暗。大哥的黑布鞋碾过门槛外的薄雪,十八岁的背影比田埂边的芦苇还要单薄。几年后,大哥穿着军装回来探亲时,四个兜的军装显得英气勃勃。父亲盯着他英气勃发的样子,那晚坐在檐下磨那把老旧的琴弓,调试好音调后拉起了他最拿手的《二泉映月》。

1989年春天,我也踏上了军旅之路。我接到通知书那天,父亲在晒谷场翻晒稻谷,金黄的颗粒从指缝簌簌坠落,在水泥坪徐徐铺展开来。“去吧,要像你大哥一样在部队好好干,争取立功。”那天二胡也奇了怪,马尾弓不知何时断了两根,孤零零地垂在琴筒外。

军营里的日子比想象中苦。西南的太阳毒辣辣地舔着钢枪,靶场扬起的尘土钻进牙缝,空气中全是子弹硝烟味。转眼到了在军营的第六年,我军校毕业回到老部队,却已物是人非,我被分到了最不想去的单位。

1996年,我休了探亲假。父亲见我回来,喜出望外。此时的父亲孑然一身,清瘦了许多。他忙前忙后为我整了一桌好菜,说:“儿子,今晚咱爷俩整一杯。”酒过三巡,父亲趁着酒兴去把他挂在南墙的二胡取了过来说:“自打你母亲走后就没有再拉过。如今你小子有出息了,该庆祝下。”他坐下把二胡架在大腿上调试着弦音。看着父亲专注地调试二胡,我突然涌出一句话:“爸,我不想在部队干了……”没等我说完,父亲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我:“为什么?”“不为什么,感觉前途渺茫……”话没说完,父亲站起身用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满脸写着失望。他颤颤地对我说:“我原想你小子有出息了,我也该好好歇息拉拉二胡庆贺。可如今你却……”父亲双手握着二胡朝桌角用力一敲,只听琴杆断裂的脆响比枪声更惊心,蛇皮迸裂的瞬间,我分明看见六十年前那个跪在坟前的少年,眼里的月光碎成了满地冰碴……

1997年,父亲中风的消息传来,我呆立在操场上半天没回过神来,我不相信健硕的父亲会突然病倒,右边身体无法动弹。陪伴父亲的那些天里,田埂上的野菊花突然全开了。他歪在竹椅里,左手仍固执地朝墙上的空钉比画拉琴的姿势,喉咙里呜呜呀呀的调子,比断了弦的二胡更嘶哑。我翻出胶水试图黏合琴身,松香却再不肯在裂纹间驻足,琴弓掠过残弦时发出的呜咽,像极了那年送大哥启程时,母亲躲在灶房压抑地抽泣。

终于,偏瘫十四年的父亲还是离开了我们。灵堂里烛光摇曳,月光透过瓦缝漏在父亲安详的脸上,恍若当年檐下悬着的马灯。守夜时忽然听见梁间有细微的弦音,抬头却只见几只春燕在巢中喃语——原来清明将至,檐角落下的雨水正滴滴答答,滴碎了父亲那一曲《二泉映月》。

安葬那天,镇党委、村党支部都送来了花圈,表达对父亲这位近五十年党龄老党员的深切悼念!站在父亲的墓穴前,我分明听见阿炳的琴声里泉鸣太湖月,父亲的琴声里淌着村党支部马灯的光!而如今这破碎的月、光终于汇入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历史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