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琼华
发福挑着担子,慢慢走在青石板上。时不时,他嘴里会努出一声:“糖人儿喽……”
他就是一个吹糖人。
每天,他一根扁担两头柜地出门。一头挑碳炉子,另一头挑用具。别的吹糖人从糖稀锅里铲出一块糖稀,放到沾有滑石粉的手里搓捏一番,用嘴衔住一端,呼地一声中吹成气泡,继而放入木模内,再一吹,打开木模,即成糖人。发福则不用木模,一气吹成。
这日,发福的担子突然被人砸了。
据说,他埋头耷脑路过一大宅院门口时,软软叫道:“糖人儿喽……”
一个大褂爷领着管家奔出院门,夺下发福的担子砸到地上。大褂爷恶狠狠地:“早警告你了,别在陈府门口鬼叫。否则,叫一回,砸一回。”
发福没答话。他明白过来,刚才该是自己走神了。
这时,一男子走出院门。
他跟大褂爷轻声说道:“父亲息怒。”即让管家把大褂爷请回院里。大褂爷几乎难抑怒气,哪怕进了院门,仍探头嚷道:“下次再敢乱叫,老子将你扔到河里喂王八去!”
发福默默捡起两个刚被砸出裂缝的柜子。男子拾起扁担,递给发福说:“我去找个木匠,帮你修一下吧。”
发福没答话。甚至,他没往这男子脸上溜一眼,便挑起烂柜离去。
街坊见了,吁道:“一副胞衣两样命。”
原来,这男子叫陈儒生。他称大褂爷为父亲,却并非大褂爷的亲生儿子。他与发福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当年,一南下避难的女子带着两孩子逃至裕后街,身无分文,只好将其中一个叫发福的儿子卖掉。买者来领人时,发福刚好发烧昏睡,他的同胞兄弟发财攥发福的手,然后起身跟人家走了。发福醒来后,大哭半天,说不该让发财离开母亲。没熬半个月,母亲病逝。从此,他靠街坊给上几口饭吃过日子。后来,他遇一卖糖人,颇感好奇,便一路跟随,偷学手艺。那年秋,街坊们凑钱,帮他添了一副做糖人的担子。
从此,他天天走街串巷,也常逛到乡下。
因为他有一心愿:要找到亲兄弟!
这一日,发福的眼睛忽地睁大了。
他看到在宅院门口,一男子刚好从轿里出来。男子西装革履,油光发亮,但仍被发福认出。这人便是他找了十几年的同胞兄弟。
他大叫一声:“发财!”
发财寻声看到了发福,刚要张口,已经迎出门来的大褂爷当即喝道:
“我儿子大名叫陈儒生!”
“父亲,他就是——”陈儒生似乎想解释一句。
大褂爷板起脸孔:“他就是一个吹糖人!”他见陈儒生没回话,又哑起嗓门道:“难道不是吗?”
陈儒生吞下一口口水,规规矩矩嗯了一声。
当晚,大褂爷让管家找到发福,威胁道:“你要真是一个活宝,这辈子吃饭就算吃到头了。你命贱。公子爷命好,他从小被老爷送到省城读书,刚刚毕业回到裕后街。”
发福长吁一口气。
他没再去找陈儒生。
但有一次,发福挑着担子到一小镇赶圩时,被人拽进小巷里。他扭头一看,见是陈儒生。陈儒生掏出一大把光洋,要塞到发福手里。但发福的手攥成拳头,不愿将光洋接过。
陈儒生问道:“你很恨我吧。”
发福没答话。
“这好命本来属于你的。是我抢走了你的好运。”
发福挑着担子走了,撇下很沮丧的陈儒生。
在街坊眼中,一对同胞亲兄弟已经形同陌路人。
这一日,记得是秋末。
发福挑着担子刚从乡下回来。在街口,他被一个瘦脸荷枪大檐帽盘问一番,才被放进街里,这时,他发现很多大檐帽正在四处搜查。
一婶子把发福扯到一旁,嘀咕道:“你兄弟犯事了!”
发福忽地瞪大眼睛。
“说、说他做了山上游击队的坐探。”
发福惊了。突然,他眉头一跳,便挑着担子匆匆向前奔去,一声接一声地吊高嗓门喊道:“糖人儿喽!糖人儿喽……”
他在街上走了两三个来回,才在小巷口把步子一停。他的家就在小巷里。这时,他眼睛往前往后溜了溜,忽地钻进小巷。没多久,一个挑柜的卖糖人从小巷另一头窜出来。很快,他走到街口,被大檐帽拦下质问:
“喂,叫什么名字?”
“发福。”
“干嘛去?”
“吹糖人还会去卖盐?”
这时,瘦脸大檐帽上前瞧瞧他,突然问道:“你的脸怎么比刚才白了许多?”
发福一时不晓得如何作答。
就在这时,码头一侧响起喊叫声:“抓住他!抓住他!”正在盘问发福的瘦脸大檐帽也匆匆端枪奔向码头。发福伸脖看去,见一西装革履男子冲向郴江河。这男子跳往河里时,枪声响了。
发福张大嘴巴。
他看到河里冒出一股红晕。很快听到一个说法,陈儒生被打死,尸体当即被河水卷走了。
大褂爷家当天被抄。看到如此变故,大褂爷一口气没能喘出,栽倒地上。醒来时,他成了一个偏瘫。
傍晚,发福来了。
他把大褂爷背回家中。
很多天后,发福才重新挑柜出门。结果,每一个糖人都被他吹破。街坊见了,不禁摇头吁叹:见兄弟死去,哪能不伤心失神呢?
而且,他每天都要伺候大褂爷。大褂爷除了屎尿屙到裤裆里,一天到晚还要骂发福是一个灾星,克死了他儿子。
发福一言不发,依然如故帮他擦净身子。
或者,喂食。
七年后,裕后街解放了。街坊突然发现,发福穿上了军装,还挎着驳壳枪。过了几天,发福爬到山坡上,将一根扁担、两只旧柜子葬进土里。
他跟凸起的坟头深深地鞠了三躬,含泪说道:
“好兄弟,安息吧。本来,这坟头里躺着的应该是我。那日,我被他们追得无路可逃,听到你扯裂嗓门叫喊声时,我当即明白是你唤我回家。你晓得,我一定会这么做的。你匆匆回到家里,二话不说,逼我跟你换穿衣服。我挑着担子想走出街口时,却被他们怀疑了。你一定偷偷跟随出来,这一刻见我怕要暴露身份时,即不顾一切冲向码头……”
这时,街坊们才唏嘘万千。
原来,这些年天天吹糖人的男子并非再是发福。他是陈儒生,发福的兄弟发财。那天被打死落水的人才是发福。正是如此,陈儒生得以继续潜伏在裕后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