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谭万和
《七弯八拐的永乐河》是欧阳启明的代表作。这是安仁作家第一次用文学的方式,唤醒了安仁人对母亲河永乐江的归属感和亲切感。永乐江也从那个时候流出了湘江流域,流进了我幼小的心灵,灌溉了我稚嫩的文学梦想。我与欧阳启明同是喝永乐江水长大的安仁男子,他生长在永乐江尾,我生长在永乐江头,七弯八拐的永乐河流通了安仁,也流通了我和他。河道里盛满了小鱼小虾,也盛满了我们共同的童年欢乐。
常言道“文人相轻”,我不能苟同。我总认为相轻的都是伪文人,真文人是相亲相敬的。几十年来,我与启明兄交集颇多,我亲近他,也尊敬他。因此,我推论出自己与启明一样算得上是真正的文人。
文人的天空总是阴霾重重,脊梁挺拔却单瘦,算不得懦弱,倒貌似倔强,是不甘,是在长期无助的孤独生涯中积蓄起来的自卫和自慰。启明尤甚,他貌似潘安,才比子建,且神情阴郁。其气质、内心世界乃至命运结局与潘安、曹植确也近似。
数年前,启明罹患直肠癌,他紧锁眉头默默承受化疗和放疗的苦痛时,并不知道,安仁还有一位男人因此痛彻心扉,深感人生无常又无奈。
启明在各大医院奔波,接受手术、放疗化疗和中药调理,沉住气与死神博弈。他倒是顽固,死都不承认自己的苦和痛,可活着的人撕心裂肺啊。遥想当年,《七弯八拐的永乐河》一出版就是高潮,直接获得了《湖南文学》1985年“十佳作品”奖。在渡口中学激扬文字的新锐作家踌躇满志,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在中国文坛纵横驰骋。不承想因了这殊荣,当时的县领导慧眼识珠,将他直接调入县委大院。他摇身一变当上了人羡人爱的国家干部。他乍惊乍喜,将信将疑,把文学梦悄悄揣进兜里,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地走向领导岗位。
这一晃就是三十年啊,三十年后,安仁多了一名郁闷的科级干部,却少了一位文学大家。
九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县委大院内那棵巨大的老樟树下,启明神情寡欢,对我说:“我想退居二线,去干点我最想干的事情。”“好,好样的,不忘初心啊。”我倍感欣慰,想必是他暌违半生的文学梦终于复苏,要谋划着去创作一部旷世大作。他却淡淡地告诉我,他想回老家养猪。
半年后,丹霞山上的简易猪场竣工。启明对圈养深恶痛绝,因此,他养猪跟放牧一个样,没多久,漫山遍野全是他的猪,猪场开始陆续出售生猪,数十头母猪也怀孕产仔。他打电话给我,侃侃而谈初为猪倌的成就感,声音欢快,沾沾自喜,好像那些活蹦乱跳的猪仔都是他生下的。
启明三番五次叫我去猪场观摩他的成果,承诺只要我去了,他就安排现场宰杀一头肥猪给我下酒。但是,我一点也不领情,每次都严词拒绝他的邀请。我对他暴殄天才的做法耿耿于怀,难以苟同。
请我不动,启明就跑回县城来看我,只见他胡子拉碴,脚踩雨靴,身披破旧的迷彩服,浑身猪屎味却满脸喜色。我气不打一处来,挤对他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你养猪啊!”他嘿嘿笑着,也不反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东道西。我耐着性子倾听,试着努力去理解他的愚蠢努力。他说他现在舒坦多了,呼吸也顺畅了。我说,不就是多赚了几个铜板嘛。他说,以前跟某些戴面具的人打交道真费劲。我说:“现在跟一群臭烘烘的蠢猪相濡以沫就轻松了?”他说他的梦想就是过上猪一样的生活,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不想功名利禄、不想道貌岸然。我说他现在梦想成真了。他大言不惭地说:“是的、是的。”我说:“那你是猪、是猪。”他说着说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像极了喝醉的我。
有一天,启明兴高采烈地给我报喜,说他放养在丹霞山中的母猪们居然勾引好多头野猪公进了猪场,那些不爱江山爱猪婆的野猪公把他的猪场当成了自己的领地,在里面作威作福。他眼睁睁瞅着自己的母猪全都怀上了野种,索性将错就错,计划大量养殖这种纯天然的杂交猪来填补市场空白。他说这是依山就势养猪法,开中国养猪业之先河。他说他的猪每天早出晚归,在青山绿水间游荡,饱览美景,尽享爱情,过着“猪上猪”的优渥生活,肉质必将不肥不腻,口感一定鲜嫩不柴。他还说要创一个全新的猪肉品牌,请我帮着寻思个名称来作商标。我顺口就说:“你是作家,不思写作却养猪成性,你是猪作家,所以你养的猪就是作家猪。”“作家猪,好,作家是猪!就这么定了。”我是调侃,启明当了真,还要我帮他拟一句广告词,希望看到广告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去品尝他的作家猪肉。我口头上应承他,心里却没当回事。
第二天晚上,启明打来电话问我要广告词时,我正在打牌,话没说完就挂了。第三天晚上他再次打来电话,我又在打牌,他悻悻地说:“作家猪快要出栏了,广告词呢?”我重庄已打到重五,刚刚又上手了一把好牌,无心搭理他,就应付他说:“写好了写好了,你莫吵死,等一会牌场散了,我发给你。”他急不可待,不依不饶,说:“你别挂电话,你现在就说吧,我拿笔记下。”我骑虎难下,憋得难受,把手上的那把好牌打得稀烂,还放了一个大炮给下家。我有些气急,就信口胡诌了一句打发他:“野猪作家猪,谁不吃它谁是猪!”电话那头突然顿住了,随后就传来一阵大笑,笑过了气。他告诉我说真是无巧不成书,他正在创作一部乡土长篇小说,书名就是《野猪作家猪》。
那一刻,我肃然起敬,我才意识到《七弯八拐的永乐河》的作者不是在养猪,是猪在养他,给他养生养脑养梦想,猪队友们让他放松,让他远离城市喧嚣,让他在春华秋实和山岚水影带来的宁静中深度思考,思考猪生和人生。
我当即放下手里的牌,驱车去了丹霞山猪场。我还是第一次走进他的猪场,猪场黑灯瞎火,臭气熏天,地板上一堆堆黑乎乎的肉体都是他的猪队友,它们正在酣睡,呼噜声此起彼伏。就在他临时居住的铁皮工棚里,就着一碟花生米和满屋猪屎气,他喝水,我喝酒,一杯一杯干,一边畅谈文学、女人和猪。我们相互吹捧、打气,恨不得立马挥舞穿越山河的大笔,写出一部部鸿文巨著,沾溉后人。
然而,没过多久,丹霞山景区升级改造,猪场被迫关停。启明心心念念的母猪和母猪肚子里的“野种”全部转卖给猪贩子拉去了屠宰场。猪场收拾妥当后,启明没来得及规划未来,就直接转场进了医院,直肠癌的噩耗来得不早不晚,衔接得严丝合缝,给人感觉好像是老天爷早就预谋好了。
启明遁去,我心凄惶,好几日不知肉味。启明生性恬淡,不沾烟酒,惜命如金,可病魔偏偏对这类人青睐有加,甫一出手就是癌症晚期,没留一点活路。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一位惊才绝艳的安仁文人就此在永乐江边沉没了。跨过忘川河上的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启明兄再也不会记得我们曾在一起打过牌、斗过酒、吹过牛。星辰大海里,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在哪个轮回再次相遇,可相遇又能如何?他连他的家人、爱人和梦中情人都将遗忘殆尽,又怎会认得我是何人?
没有谁的人生会过得顺风顺水,只有历经风霜雨雪的山河,阅尽千帆的水手,尝遍百味的旅人,才会真正平静下来。启明兄从乡村中学,到县委大院,最后到丹霞山猪场,他用火热的身心在世态炎凉中淬火,折腾半生,终于永远平静了。
结伴同行的朋友,对中途开溜下车的人总会难以释怀。于是,我常常会想起欧阳启明,想起他烂尾的长篇小说《野猪作家猪》,想起他那些幸福的母猪和母猪肚子里蠢蠢欲动的“野种”们。一切都不知所终,一切都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