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忠兴
我对美有着近乎痴迷的追求,尤爱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馈赠,向往着天人合一的意境。
在城市樊笼里,亲近自然成了奢侈,于是我将山水缩于方寸间,以盆景为媒介,与自然对话。于我而言,盆景是微缩的仙境,而石头与绿植,正是赋予这方天地灵韵的魂魄。常有人觉得捡石栽树不过举手之劳,却不知这背后藏着多少执着与艰辛。直到今年四月初那日登上马侯岭长竹园,我再次领略到了其中深意。
暮春,风裹着野生紫荆的淡香,引我们前往临武县水东镇的马侯岭长竹园。盘山公路蜿蜒而上,晨雾中的马侯岭宛如一幅未展开的水墨长卷。传说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平定交趾(今越南)之乱经过临武时曾在此驻军,山下的马侯祠遗址至今仍在诉说着将军“马革裹尸”的忠勇。我们穿过盛开的紫荆花,踏着秦汉古道的青石板前行。路旁巨石环绕的马侯泉,相传是将军战马踏出的神迹。
前方是一处山窝,竟是个上古火山口形成的小盆地。群山如碗沿,耕地与水池似碗中盛着的绿洲。周边石灰岩嶙峋,那是岩浆写下的诗篇,每一道褶皱都刻着大地的呼吸。我们踩着沾露的野草向上攀爬,紫荆花瓣簌簌飘落,却不知此番将邂逅多少凝固的时光。
山上的石头,或隐于草丛,或卧于山坡,仿若遗世独立的隐者。指尖触到一块黛青色石头的棱角,凉意沁骨,仿佛听见时光碎裂的声响。亿万年前,炽烈的岩浆漫过山谷,冷却的刹那,它们化作万千姿态:有的如苍鹰敛翅,凝着未褪的炽热;有的似游龙潜渊,沾着远古的云雾。岁月为它们披上青苔外衣,却未磨平独特的轮廓,每一块都是天地初开时的指纹,藏着独特的故事。
在山顶,我邂逅了心动的石头。它静卧紫荆花丛旁,浅灰石面蜿蜒着灰黑色纹线,那挺拔如刀刻的造型,竟有古代著名大师范宽《溪山行旅图》、马远《踏歌图》里壮美高山之意境。抱起时才知其沉重,棱角硌得掌心生痛,却舍不得放下。
归途山径曲折,石头的重量压酸了手臂压痛了肩膀,汗水浸透衣襟,又被山风吹干结出盐霜。途中,当地老人笑问:“捡这些哑巴石头做什么?”望着石面云纹,我忽然懂得,有些交流无须言语。
行至山腰歇脚,回望来时的路,夕阳的余晖洒在石头上。石头的棱角泛着温润的光。这一刻,我忽然懂得为何古人说“石不能言最可人”——它沉默地感受着跋涉者的温度,将千万年的光阴,都化作了此刻与掌心相贴的默契。
几公里山路走得跌跌撞撞,当把石头稳妥放进车尾,暮色已漫过山谷。归途中,掌心的疼痛愈发清晰,却望着后视镜里的石头笑了。原来玩石人的欢喜,藏在磨破的茧里。回家洗净石头,与黄杨、六月雪相配,青灰石身衬着新抽的嫩芽,方寸间重现山壑苍茫。石面纹路在水汽中鲜活起来,恍若看见岩浆奔涌与叶片露珠,在时光长河里轻轻碰撞。待盆景布置妥当,沧桑之石与蓬勃绿植相映成趣,疲惫与疼痛瞬间烟消云散。
如今,这尊石头静静地立于院内。我常坐在旁边,看阳光在石棱上游走,青苔在石缝间生长。忽然明白,世上哪有轻易可得的风景?火山历经千万年冷却方成奇石,爱石之人踏遍无数崎岖山路才能遇见那契合心意的心头好,一盆盆景,也需人与石、石与绿在岁月中彼此打磨。山路上的血泡与汗水,是天地给爱石人的考验,唯有甘愿俯身捡拾、负重前行者,才能读懂石头沉默里的深情。案头这方小天地,树是流动的绿荫,石是凝固的山岚,最珍贵的,从来不是某块岩石,而是途中与永恒对视时,心头掠过的滚烫震颤。
每一块石头都是未被破译的密码,藏着火山的狂澜、风雨的雕琢、时光的指纹。而我们何尝不是天地间的“顽石”?在生活的山路上跋涉时,总有人嫌我们棱角太硬、步履太慢,却不知那些被岁月磨出的痕迹,正是我们独一无二的印记。当某天遇到懂得的人,将我们与尘世的温柔相配,便会在相视的刹那,让所有的疼痛都化作眼底的星光——原来生命的美,从不在轻松地获得里,而在甘愿为热爱俯身的时刻,在愿意与岁月彼此成就的勇气中。
轻抚石面,恍若触到千万年前的岩浆与今晨的朝露在掌心交融。风过处,盆景里的新叶沙沙作响,像是石头在说:你看,所有值得珍藏的风景,从来都要穿过荆棘满途,才能在时光里,长成自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