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光明
苍山如海。车在山路上行驶，犹如船行波谷浪尖。行走山中，峰高坡陡，树密花稀，绿色扑面而来，云气飘逸而去。上坡是山，下坡是山，左转是山，右拐也是山，前望是山，后视还是山。看着车窗外闪过的一幅幅山光林景，脑海里涌出宋代诗人杨万里的诗来：“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政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这座山叫西山，在湘南临武。虽与骑田岭山脉的东山相邻相望，西山却属九嶷山一脉，乃萌渚岭支系，还是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的发源地之一。
在森林覆盖率近百分之六十的湖南，西山森林公园并不算最出色的，却是最具特色的一个。我早就想来了，因为这里有临武县唯一的少数民族乡，也是湖南最早设立的瑶族乡。民族乡是我国在少数民族聚居地设立的乡级行政区，是我国民族区域自治制度的成功实践，体现了党和国家对世居少数民族群众平等发展的重视和支持。过去从事民族工作，走过省内很多民族乡，唯独临武西山让我牵挂。西山瑶族乡，本地人习惯称“西瑶”，我顿悟，“西瑶绿谷”其实没什么深奥的讲究，大白话却透出骨子里的美。
西山深处，山势渐缓，目的地桃源坪就坐落在这片高山台地。这是一个典型的南岭山区瑶乡传统村落。这里青山环绕，溪水潺潺，绿树掩映，梯田铺陈，风光秀美，瑶家土墙木构房屋依山就势，错落有致。四周不很高峻但绵绵不绝的群山如同一圈墙垣，雄浑古朴，拱卫着村寨的安宁，远离山下喧嚣浮华。我想，这也许是村寨得名的缘由吧。在我眼里，这确实是一片让人心灵恬静的现实版“桃花源”。
村中一棵高大的古树吸引了我们。树干笔直，树影婆娑，绿枝团簇。“这是红豆杉，桃源坪的镇寨之宝。”森林公园管理处的小邓告诉我们，顿了顿接着说，“红豆杉是第四纪冰川遗留下来的古老树种，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我们又叫它‘植物界的大熊猫’。”
一位长发飘飘的艺术家兴奋地奔过去，学藤缠树的招式，伸出双手环抱树干，表情夸张地喊道：“哇，一个人抱不过来！”小邓与他打趣：“它可是明朝遗老，与桃源坪村同龄，比您大了几百岁哩。”据说，红豆杉对生长环境非常挑剔，很难存活。西山的高海拔气候和生态环境，恰恰适宜它生长。现在村里已成片繁育红豆杉幼苗，准备大面积栽种。
仰慕了红豆杉，又参观了瑶家米酒坊。小邓故作神秘，说道：“西山米酒是临武非物质文化遗产，临武人走亲访友的送礼佳品，被称为‘湘南贡酒’。”觉得他在吹嘘，我颇不以为意。进门一看，方知自己武断了。高高的蒸锅冒着热气，正在蒸米。一位劳作的瑶家女子突然问我们：“知道蒸的是什么米吗？”民间酿酒很普遍，不就是糯米吗？不承想我们答错了。“西山米酒就是用自种自吃的粳稻米酿的。”女子笑吟吟地说。原来除了富含有益微量元素的水质，这便是西山米酒的独特之处。她掀开一口大缸的木盖让我们看，“这缸酒已发酵两天，快成了。”只见缸内中间塌陷，泛出淡黄酒液，一股香甜味飘逸而出，让人微醺。看着村民满脸的笑意，我觉得，这不就是今日瑶家幸福的味道吗？
转过几个屋场，来到一户人家，屋前空坪摆一张方桌，几米开外是一排条凳。心里暗忖：主人会用什么招待客人？小邓招呼大家坐下，“好戏就要开场了。”几个身着瑶族服饰的汉子和女子从屋里走出，二位盛装女子手持造型精致的长鼓，登上方桌，四位汉子各持打击乐器，站立一旁。锣鼓声起，女子随鼓点节奏而舞，一会儿高桩（半蹲），一会儿矮桩（全蹲），一会儿屈膝，一会儿拧身，走角换位，贴身而过，轻缓紧凑，活泼持重。这是瑶族长鼓舞中最富特色的“桌上长鼓”，又叫“高台长鼓”。
早闻瑶族长鼓舞是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既是国宝级文化遗产，也是瑶族群众最喜爱的文化艺术形式。瑶族长鼓舞源远流长，据说起源于祭奠盘王的礼乐。《搜神记》载：“……叩槽而号，以祭盘瓠，其俗至今。”瑶族经典《过山榜》载：“长腰木鼓……儿孙连手抱臂，呵呵跳唱，作乐三天三夜，惊天动地。”隋唐时，瑶族先民几乎生活在湖南全境。盛唐之末，杜甫游洞庭泛湘江，有诗写道：“渔父天寒网罟冻，莫傜射雁鸣桑弓。”北宋神宗熙宁年间开梅山后，一位叫吴居厚的官吏到梅山推行新法，以诗记录了当时梅山瑶民生活习俗：“迎神爱击穿堂鼓，饮食争持吊酒藤。莫道山中无礼乐，百年风俗自相承。”诗中的“穿堂鼓”便是瑶族长鼓。
长鼓舞的舞蹈语言十分丰富，将瑶族的历史、艺术、文化、信仰有机融合，反映了瑶族同胞生产生活习俗和原始宗教信仰。我问为首击乐的汉子，这一套长鼓舞表达了什么内涵。汉子告诉我，刚才表演的长鼓舞展示了先民定居之初修屋盖房的劳动情景。他介绍，他姓盘，村里瑶族大都姓盘，属于过山瑶。过山瑶是瑶族的重要支系，因“耕作一山，则移一山”的游耕文化特征而得名。西山这一支是明朝中叶，正德二年（公元1507年）从岭南广西贺州市受命帮助杀贼剿匪而来的，成功后落地定居西山。当地《过山榜》记载了这个“十二秀才换瑶人”的历史故事。那棵古红豆杉就是当时栽下的，它见证了桃源坪五百多年的风雨春秋。我为自己庆幸，见到了活化石般的瑶族长鼓舞，也为西山祝福，保存传承了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走出村寨，回首瞥见那块挂在村口的“最美少数民族特色村镇”匾牌，心里又一阵激动。当年，省民族团结进步行动组委会组织开展“最美少数民族特色村镇”评选，推动了少数民族村寨建设、人居环境改善和民俗文化传承，激发了少数民族群众对美丽乡村美好生活的追求。西山桃源坪的“最美”，从来不是匾额上褪色的题字，而是红豆杉年轮里生长的光阴，是长鼓纹样中跳动的精魂，是每个晨昏里炊烟升起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