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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上海手表 版次:A03  作者:  2025年07月27日

□ 李性亮

说上海手表是中国国表,估计没人有异议。

在我小时候,谁手上戴着手表,就是有身份地位的象征。所以我从读小学开始,便羡慕那些戴手表的人。

我们村里,只有我那位远房堂伯有块手表,据说是块梅花表,是他那位在国民党当团长的舅舅送给他的。虽不是新表,他却视为珍宝,生怕弄坏或弄丢,平时不戴,逢年过节,走亲访友才戴几次。我和堂兄、堂弟家穷得叮当响,想戴手表,就用钢笔在自己手腕上画块表,还画上分针、时针和表链,自寻快乐,自我安慰。

其实,我家日子开始还行。父亲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1953年从朝鲜回国,到1955年退伍时,还领到75元退伍费,加上平时节约,他带着128元回家来了。过了几年,奶奶寿终正寝;不久后,母亲又患重病,几天便驾鹤西去。我父亲由此欠下一屁股债。

读初一时,有位谢姓同学手上戴了块手表,我们既羡慕又妒忌。他父亲是公社农机站的技术员,他趁父亲不备,偷偷把手表带到学校炫耀。这时,我才有机会观看手表的迷人真容。

谢姓同学委实聪明,他从修表的亲戚那里偷来三条表链,还用白铁皮做了几个假表面,巧妙地和表链连接起来,给我和几位“铁哥”戴到手腕上。我们特意用衣袖遮住“手表”,时而露出表链招惹他人目光。唐洞机砖厂那些亦工亦农的年轻哥哥,刚从农村来到砖厂,看见我们几个小孩都戴着手表,眼红得很。他们说,靠近厂矿的农民,比他们偏远山区的人富多了,连小屁股都戴上手表了。从彭市公社来的胡帅哥,亲切地握住我的手,恳求欣赏我的手表。此时,我心里非常紧张,担心原形毕露,遭人耻笑。

我灵机一动,指着谢姓同学说,看他的吧,他是上海手表!巧的是谢同学那天又把他父亲的手表带来了。胡帅哥认真欣赏后,自言自语说:“我这辈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戴这种表!”关键时刻我为自己和几位戴假表的同学解了围,我打了个手势,大家跟着我火速走了。从此,我再也不戴假表了。

有一次,我又碰见胡帅哥。他又提出看我的手表。我撸起衣袖说:“我爷老子把手表收起来了,要讨夫娘(妻子)才能戴!”胡帅哥果然深信不疑。

1976年,我跳出了农门。那时,我的工资每月29.5元,第二年转正后每月34.5元,还是买不起手表。1978年夏天,我们剧团巡回演出后放三天假。我从县里回家看望父亲和妹妹。父亲满面春风地拿出一块崭新的上海手表递到我眼前说:“给你戴!”

我惊喜地问:“爹,哪来的手表?”

父亲说,这上海手表是他刚卖了一头90公斤的大肥猪,肉食品收购站扣了7.5公斤潲水,每公斤猪肉1.56元,共卖得128.7元。父亲恳求唐洞机砖厂的采购员刘启俊,得到一张上海手表购买票,才买到这块计划手表。

我望着表盘“12”的下方,“上海”两个字像在发光似的,我捧着手表爱不释手,却还是把它递回给父亲说:“还是爹戴吧!”

父亲说:“你在外工作,应该戴表了!”他固执地硬要我收下。

我眼含热泪望着父亲,深深地感到这就是真正的父爱!

一头大肥猪,卖了128.7元钱,用120元买了上海手表。父亲养了一年多的猪,他自己只得到8.7元钱!

父亲买了手表,却还没买表链,他说不知我喜欢什么样的表链,又从身上掏出两张拾元的钞票,要我自己去百货公司挑选。

我推开父亲的手,说:“我有钱!”我立马从堂伯家借了一辆自行车,骑着去东江木材厂。木材厂有家国营百货商店,我曾经去过多次。我从唐洞机砖厂跨过铁路,沿着公路从东江水泥厂穿过厂区,爬上山坡,飞奔而下。不料下坡时,连人带车摔了一跤。真是乐极生悲,手掌和膝盖鲜血淋淋,痛得我龇牙咧嘴,大声喊叫起来。口袋里的上海手表,也摔出老远,孤零零地躺在公路上。我忍着疼痛走过去,捡起细看,崭新的手表却破了相,有机玻璃镜片上,添加了几道伤痕!一个明显的“Y”字刻在表面上,“Y”字中间正夹着上海两字。我握着受伤的上海手表,心比正在流血的伤口还疼!我赶紧举起手表,侧耳细听,谢天谢地,指针的走动声还是那么清脆!我扶着那辆快散架的自行车,一步一瘸进了百货商店。我花了5元多钱,买了一条黑色牛皮表带,请服务员帮我安装好,小心翼翼地戴到左手腕上,忍着伤痛,骑着自行车打道回家。尽管崭新的手表摔烂了,但我终于有了心爱的手表。回到县城,我请街上摆摊的修表师傅换了一块新表面,这块上海手表又焕发了青春!

过了两年,我省吃俭用,日积月累,为父亲买了一块东风牌手表,回报父亲大人。父亲馈赠的上海手表,一直陪在我身边;1985年我去上海戏剧学院文学系读书时,它更是形影不离。

1992年,工资增长了不少,我又买了块进口双狮手表。父亲见我没戴他赠的手表,就笑着问:“那块表呢?”我知道父亲的意思,回答说:“放在抽屉里。”

父亲说:“那是一头猪的钱啊,如果你不用了,那就给我戴!”

那上海手表样式好,质量更好,时间准,一个月只快两分钟。而那块东风表,显得笨重粗糙,几天就快5分钟,修表师傅拨慢后,不到一星期,它又慢了七八分钟。几次调整都没用,父亲急得毫无办法。父亲戴着我洗过油的上海手表,自豪地说:“钱是钱,货是货,老牌表过得硬!”

1997年元月,我父亲去世时,手上还戴着这块上海手表。我叔叔问:“这块表怎么办?”

我流着泪说:“父亲喜欢这块表,就让他戴走吧!”

那块上海手表,便永远伴随父亲去了……

但那块上海手表,却深深地刻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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