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A03 作者:来源: 2023年12月03日
□ 陈 岳
我不会吹口琴。
2015年冬天,我在深圳罗湖一间古董店买了一管口琴。新的,从没人吹过。古董店老板说,仿造的,有人好这口。口琴嘛,新的,不算古董。新的好卖,吹过的脏。
我喜欢口琴那些长方形小格里透出的那种音色,还有那种音色在脑壳里绘出的难以忘怀的图画。我从古董店老板手上接过口琴,掏出现金付给他。快速地算了一下,是五十年前口琴价格的60倍。我以为值,既买了音乐,也买了绘画。
记忆中的口琴与一条小河联系紧密。
古今的诗人们估计都没来过这条河。无杨柳垂岸,无繁花绕堤,连大点的水波浪花也不常见。流水的动静哑哑的,有声,不响。
河两岸半人高的荆棘、刺蓬威严地守护着这条河。奶奶、妈妈们特欢喜这些刺蓬蓬。有了它们,小崽子们下河玩水的口子少了许多,这让她们声嘶力竭的巡寻少了许多。
将这条河如此严肃地介绍出来,显然是为了不让人们对它有温情的联想,虽然我要讲的故事是软软的柔柔的。
五十多年前的一天夜里,暮春时节,蛙鸣虫嘈。此时南方的土地河流,早已摆脱了冷冽,正奔跑着赶赴夏日的聚会。一个县城国营小厂的19岁的小徒弟,口袋里装着一管口琴,坐在河边的石礅上。
这一夜,他18岁的小师妹,经厂长特批,与32岁的师傅举行婚礼。
到这夜为止,他和小师妹确确实实只是师兄师妹关系,绝无其他关联!不论小徒弟自己“百般回溯”,或是小师妹个人“浪漫猜度”,或是师傅新郎官“拂尘凝眸”,或是亲朋好友“全面搜索”,确实不见任何超越师兄妹关系的蛛丝马迹。再说啦,从婚礼的筹备到“礼成奏乐”,小徒弟一直乐呵呵地,忙着,欢跳着,没见有任何异常反应啊!
但我知道小徒弟的心思,虽然他对我也没有说过任何关于他二人超越师兄妹关系的话语——以他的发小的名义发誓!
那天夜里,很晚了,过了十二点,小徒弟坐在河边的石墩上,我坐在离他二十几步远的土堆上。(小徒弟不知道发小来陪他!)傍着小河,上演着一场暗夜口琴演奏会。吹奏者一人,聆听者一人。
我在那天夜里,死死地记住了口琴那瘆人的音色——其实那只是小徒弟那夜吹出的极平常的口琴声。哦,这句重要的话绝不能忘了写:小徒弟那天晚上吹了什么曲子,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诉说,感叹,劝慰,安抚,终至呜咽,那是一管小小口琴的最大承载,也是暗夜里缓缓游走的无名小河的倾力接纳。于倾听者,恰如一帛来自夜来自风的黑色的绸缎,沿着赤裸的肩、臂、背、腰、臀、腿,轻轻地溜溜地滑落地面,然后不可思议地发出闷闷的声响。这个19岁的大男孩,将委婉得不知如何描述的心绪传递给了一个13岁的小男孩和周身浸洇的沉沉的黑夜,用凄婉的口琴!
我不会吹口琴。
2015年冬天,我在深圳买了一把口琴。
书此以记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