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铁

版次:A03    作者:来源:    2024年01月01日

□ 黄孝纪

上中学的那几年,每次周末往返于学校与故乡永兴县八公分村之间,我总要经过臼林,也叫对河冲,是一个黄姓小村,祖上是从三里外我们村子开派而来。油茶林边的黄土公路就紧贴臼林村后,路坎下那一丛南竹掩映的瓦房里,偶尔会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过路的人都知道,那是庠光在打铁。

其实,在之前很长的岁月里,乡村打铁也曾很红火,庠光并不在他自己村里打铁,更多的是在我们八公分村和上羊乌村。那时候,通村简易公路已修通,沿公路自北向南,臼林、朽木溪、八公分、油市塘、下羊乌、上羊乌、土方头,这七个自然村同属羊乌大队,分田到户后的好几年又同属羊乌行政村。这之中最大的村子,便是我们村和上羊乌村,是庠光打铁的大本营。

我在本村小学开蒙读书时,学校在村北古宗祠旁边,是一栋两层的小砖瓦房,只开设一年级和二年级两个班。下课后,我常与伙伴们走进一巷之隔的古宗祠里,看庠光打铁。庠光的一个小弟弟庠伍,还是我同学。那时,庠光在青砖黑瓦的宗祠中厅一侧,砌了土砖大方灶,灶旁连着一个大风箱,两个牛角铁墩,一大一小,立在粗大的木桩上,木桩下端埋于地面,岿然不动。此外,还有淬火的水盆、长火钳、大锤、小锤、炭箩、铁器……一同组成他打铁的阵仗。地面上则散落着打铁时喷溅火星而形成的青黑铁屑,斩断的边角废铁,刀刃上削下的卷曲钢铁皮子。

庠光兄弟多,少时家贫,便跟随来本乡打铁的衡州铁匠当学徒,后又进入公社铁木社打铁,打制各种农具由供销社统一出售。二十来岁,他从铁木社分炉出来,自成一家,开始在我们大队扎根,专事打铁。多年来,在周边的村庄,各家的菜刀、镰刀、柴刀、斧头、镢头、板锄、齿锄、火钳,乃至大件的犁耙,许多都是出自他手,或由他打造,或交他修理。他打铁有两种收费方式,打点工或打包工。他常驻我们村打铁那年头,我们村里的人家请他打铁,通常是打点工,也叫打日子工,铁器多的打两三日,少的打一日半日,按日计算工钱,并负责庠光的一日三餐,炭块,打大锤的人力,也是打铁的本家出。本家若要从庠光那里买一些铁或钢,则称重另算钱。对于来这里打铁的外村人家,庠光多是打包工,按打造或修理的农具计件收费,那本家也无须管饭和其他杂务。庠光作为脱离农业生产的工匠,则按月上交大队一定的费用,以此换得他在所属生产队的工分,分得口粮。余多得少,都是他的额外赚的。

庄户人家的铁农具,挖土作田,砍柴切菜,日日都要使用,今天不是这家的坏了,明儿就是那家需要重新添置,因此庠光一年四季都在打铁。盛夏看他打铁,当是最辛苦的。他站在火炉边,打着赤膊,胸前挂一块黑不溜秋的皮围裙,一面拉风箱,一面用长火钳夹一个铁块,塞入上面覆盖着一块大瓦片的炉火里烧,炉火纯青,烧得铁块通红,烧得瓦片通红,也烤得他汗流浃背。当庠光夹了烧红的铁器,放在牛角铁墩上打铁,他打小锤,另一个事主打大锤,你一锤,我一锤,打得声音响亮,打得那铁块上绯红的火星四散飞溅,我们常要离得远远的,生怕烫着。两个大男人,一齐挥舞有力的臂膀,全神贯注地砸着锤点,那铁块渐渐变了形,成了器具的模样,也由红而暗。一件农具的打制,需要反复煅烧,反复锤打,反复整形,最终淬火,方才成功。我那时真佩服他们,竟然如此不怕那无数的铁砂火星。

对庠光来说,一年中打铁最频繁的日子,还是在冬闲的那几个月。这时候,村庄人家都有了空闲,打农具修农具的更多了。庠光大清早从他村里走三里路,来到我们村,傍晚了,又走路回去,曾是乡人熟悉的情景。

在故乡,有一件铁器看似简单,却是最难打制和修理的,那便是榨油坊里的槌头盔。每年深冬,差不多有两个月时间,榨油坊里每天都在榨新茶油。那时打油用的是传统土法,巨大的木榨是一根需两三个成人才能合抱的原樟木,三四米长,横搁在地面的桩墩上固定,木榨中央掏空成一个外方内圆的长槽,用来塞进茶枯饼和木楔。打油时,四个成年男子带动数丈长的木槌,以槌头撞击主木楔的楔头,挤压出茶油来。木楔和木槌是用坚硬的椆木做成,红光油亮,前端都装了由铁和钢共同打造的头盔,像一顶铮亮厚实的钢帽。槌头盔比楔头盔大,一个槌头盔足有三四十斤重,要在炉火上煅烧,打制,并且达到抗打击的硬度和韧性,不仅需要铁匠有大力气,更要好经验和好技巧。否则,经不了几下撞击,就开裂变形不能使用了。村里打茶油的那些年,每年开榨之前,庠光都要将这些木槌木楔上的笨重头盔取下来,重新回炉整修一番,再安装好。

榨油坊里打茶油的那段日子,几里路外,就能听到那钢铁的槌头盔和楔头盔相撞击的巨大声响,“哒-哒,哒-哒……”从容,匀和,又极具穿透力,空气中也弥漫着新茶油的浓郁芳香,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