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干娘和我

版次:A03    作者:来源:    2024年01月27日

□ 袁小平

我在娘肚子里就认了干爹干娘,我的干爹是邻村生产队的队干部,名叫王振松。村里人很少知道他的真名,平常都叫他的外号“哑达牯”。“哑达”是哈哈的意思,“牯”在我老家是指男人。邻里说我干爹为人好,怕得罪人,“见人说好话,见事打哈哈”。新中国成立前,我干爹是我们村里远近闻名的好长工,家家户户抢着要;新中国成立后,他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一当就是二十年。老了,他还一直是我们生产队的贫协主席。

在我的印象中,干爹为人耿直,既敢说敢干又特别能干,并不是那种讨好怕事的人。

记得小时候在宅边溜达,见到七叔家菜园的黄瓜,我肚子空空的,就进去摘了两个吃。第二天,七娘路过我家门口时先冷言冷语,紧接着破口大骂。她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我知道她是在骂我,吓得躲进睡房,不敢吭声。天黑的时候,我偷偷溜进七叔家的菜园,把那两株瓜藤齐齐地割断,再用小竹棍嵌起来,没过几天,七叔家的菜园黄了一片。

这事什么时候被发现的我忘了,只记得干爹满脸通红,一手拎起我按在凳子上,一手脱下鞋啪啪打下来,还骂我怎么这么坏!鞋底子落在屁股上,感觉火辣辣的,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了不起,倔强的我用尽全身力气一声声骂将起来。干爹也不含糊,骂一声打一下。

按我的脾性,是一定要硬扛到底的,但是干爹的鞋底是干娘用粗麻绳扎的,比我屁股的皮肉结实得多。好在此时,干娘冲过来维护我。可是干爹并没有停手的意思,只要我骂一声,鞋底保准落下来。屁股痛得钻心,眼泪充满了眼眶。我第一次觉得遇到了对手,心里琢磨,这样对峙下去,非被打死不可。

于是我减缓了喊叫的频率,降低了音量,果然鞋底落下来的速度和力度也相应轻缓了许多。我由此想到了妥协的方法,慢慢将声音压得越来越小,最后连自己都听不见了。鞋底子落在屁股上也同样的轻柔,几乎感觉不到了。最后,我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己被干娘抱到了床上,然后睡着了。

那一年我八岁,从那以后,好多年,我再也没骂过人,偶尔打架被人打倒在地,也闭紧嘴巴,坚决不骂一句。干爹说我欠揍,干娘说我出息了。多少年以后,我才懂得骂人是语言暴力,是懦弱者无能为力时的撒泼和宣泄。现在我心情抑郁时,也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非要骂上几句,心里才感到舒服一点。只不过,再也没人来打我的屁股。

邻里都说,干爹人缘很好,用干娘的话来说是个老好人。除此之外,干爹还喜欢吹牛,说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可挑五百斤,一担谷,不用扁担,两手提起就可从田洞里直接回家。我故意说那年肯定是灾年,一担糠壳能有几斤重。干爹见我抬杠,脸上一副对我不是很喜欢的样子,可有的时候他又很喜欢我,原因是我也爱吹牛。比如说某天上山砍柴,我一手就抓住了两只鸟,实际上是鸟巢里还没有长羽毛的小鸟。干爹听了并不揭穿,只是自言自语道:“这孩子到底随了谁,他老子是个老实人。”干娘就说:“跟谁随谁呗。”于是干爹就更喜欢我。上山砍柴、开荒、打猎,干爹都把我带到身边。到村里去开会,他逢人便说:“这是我干儿子。”人们都说:“像,真像。”干娘说:“一个鼎罐一个盖,干儿子比亲儿子还爱。”

干娘对待干爹和我,就像对待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有时听她独自叹息:“唉,小的不省心,老的也不像个老的。”那时干娘已经六十多岁了。我知道她心里肯定偏袒干爹,为此我还时常和干爹怄气,以证明自己不是外人。干娘很为难,急得满屋子地转,悄声对我说:“你已上学了,咱不跟那老东西一般见识。谁让我老祖宗缺了几辈子德,嫁给这么个‘哑达牯’,过了门才知道他家的那床被子都是借的。”干娘的眼圈儿红了,我感觉到那后一句是不能随便说给外人听的贴己话,于是就不再闹了。

到城里工作后,我很少回老家,每年清明扫墓的时候会回去一趟。回去的时候,我或多或少会给干爹干娘带点钱或点心什么的,多次见到八十好几的干爹早早砍回一担大柴或一担喂牛的草,坐在岔路口等我。事实证明,干爹体健力大不是吹牛。多少年以后,我才懂得,爱吹牛其实可能是想象力丰富的缘故。我业余喜欢写作,就与想象力丰富有关,说不定还就是受了干爹的某些影响。而爱抬杠的毛病,我如今改了许多,因为后来很少碰到像干爹那样与我较真的人了。

干娘从不多言多语,平生没说过一句瞎话。她说,嘴皮子占便宜,肉皮子准要吃亏。这话在我身上已经应验过了,千真万确。她说,肚子饿了就少蹦跶,早点睡觉。那时候正是缺衣少食的时候,我写完作业就睡觉,果然就不觉得饿得那么心慌了。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干娘就起来了,用干爹淘回的红薯根子添上苞谷,给我熬了一大碗玉米红薯粥,捏了一小撮腌制的萝卜干撒在上面,那是当时难得的美味。我把碗底儿舔得干干净净。干娘拦住我说,不能舔碗底儿,下辈子要受穷的。后来生活好些了,我常常剩碗底,干娘又说,不能剩碗底,那是福根儿。我说福根儿就留给你吧。干娘边吃边说,将来你可别后悔。也不知道干娘吃了我多少福根儿,怪不得她一辈子没病没灾。

干娘不识字,没有什么爱好,一有空就做针线活。我常躺在干娘身边的条凳上,听大人聊起张家长、李家短。每次听得正得意时,干娘却会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说,还不回去睡觉,明天早点起来去上学。

离开干爹干娘那年,我已满十六岁。临走的时候,干爹干娘照例捏着我新衣服的两肩朝上提一提,说这样精神。此后因为联系不多,我生活中发生的喜怒哀乐,与干爹干娘再无关系。又过了许多年,我和所有人一样,结婚生子,当了父亲。但想起干爹干娘的时候很少,如今听到有人说谁谁谁是我的干儿子、干女儿,或某某某是我干爹干娘的时候,往事一幕幕接踵而来,常常让我黯然神伤。

在部队的岁月里,我特别想念亲人,尤其是干爹干娘。记得有次回家探亲,我还特意去看了看两位老人家。不久,比干爹长几岁的干娘就离世了。干爹不愿和儿女一起过,独自生活。我偶尔带着儿女回去看他,干爹既不责怪我老久不来看他,也没露出格外的惊喜,就好像昨天刚刚为我提过新衣服的两肩送我出家门似的。干爹把我的儿女个个往怀里抱一抱,一会儿便熟络了。

这时候的干爹身边有许多孙儿孙女,他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瞅着我,吃吃地笑。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每人都能如数家珍地举出几件我童年的顽皮事迹,比如说竹棍子嵌瓜藤、完不成作业装肚子疼耍赖不去上学、空手一下捉住两只鸟等。当然,有些事情我都记不清了,但只要出自干爹干娘口中,就肯定不会错。儿女们听得开心极了,我说干爹你不怕他们听了学坏吗?干爹不以为然地说:“你小时候调皮,大了照样有出息。”每当我虎起脸教训儿女的时候,干爹总能举出几件我儿时的劣迹来一一回敬,我极力否认也无济于事。儿女们对干爹的话,照例深信不疑。

人们都说,干爹活得仁义,走得也仁义,劳碌一生,九十一岁,无疾而终。干爹去世的时候,正遇上2008年冰灾,交通中断,我没有见上干爹最后一面。在他出殡的那一天,我泪如涌泉,默默地为他老人家祈求来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