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A03 作者:来源: 2024年01月27日
□ 尹振亮
离开我老家三华里,翻过一座高高的山,有个叫桐子山煤矿的地方。这块黑土地上,到处是煤炭。听父辈讲,那里的人建房挖基脚,都能挖出煤炭来;村里人找到有煤夹子石的地方,掀开两尺深的表层泥土,就能挖成个露天煤矿。
桐子山煤矿坐落在半山坡间,整个山坡上长满了桐子树和油茶树。桐子树在春夏时节开花,油茶树在秋冬季节开花。开花时节来到煤矿,四处都能闻到花香、听见鸟语,整个矿区宛如花园。
生产责任制承包到户后,父亲忙完农耕农事,遇上闲暇时日,就会来到桐子山煤矿,下井去拖煤。每天从煤矿回家,父亲都要挑担能够卖高价钱的块煤回来。等到赶圩日,再挑到圩场去卖,换几个油盐钱,帮孩子凑几块钱学费。
粗茶淡饭最养身。我中学毕业后,身体虽没五大三粗,但百斤重担压在肩膀,仍可健步如飞。村里人都说我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将来又是个大力士。
到煤窿拖煤,是件苦差事。老家人说,那是到地狱里去赚钱。那时,我家穷,父亲没手艺,赚钱都是靠卖苦力。村里架桥修路,挖沟筑堤,哪里有别人干不了的重活,基本上都会想到我父亲。乡亲们现在还是那样说:“只要你父亲在,就没有干不好的事情。”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就是头累不垮的老黄牛!
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吃完一大碗水煮红薯片后,父亲要我跟他一起挑着箩筐去桐子山煤矿。刚开始我以为是跟往常一样去挑煤,到了矿上,父亲将我领进了一间小平房,门口挂了块“矿长室”的牌子。跨进门,父亲笑着叫道:“周矿长,这就是我儿子,之前跟你讲的那个,你看可以吗?”听完父亲介绍,矿长笑脸相迎,大大咧咧地回道:“老尹呀,跟你一个模子,肯定也是个‘千斤顶’、好拖手。只是怕他年纪轻,没过头力,到井下做事吃不消咯。”
“没问题的,周矿长,我可以先带他几天,熟悉作业程序,要不了几天就好了。我家这小子,脑瓜子蛮活的,你到时候就晓得了。”见父亲讲得认真、恳切,还愿意先带我下井作业,周矿长点头应允。
次日,我跟着父亲去煤矿。一路上,父亲把在矿里作业的规矩、忌语、技巧等,一点一滴说给我听。我边听边暗想——不就是下井拖个煤吗?只要力气够,每天多拖几篓煤,哪来那么多的“清规戒律”——心里根本没当回事。
到了矿上,父亲帮我去后勤办公室领来了矿灯帽、竹拖斗、长毛巾,还有一套蓝色的劳动布衣裤和一双高腰水胶鞋。我惊喜地把自己“武装”成了一名神气十足的煤矿工人。
等父亲换了衣裤,领着我从煤窿口一步一阶往下钻,我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只有头顶的矿灯发出微弱的光。我的心跳逐渐加速,下井前的威风劲,顿时被踩到了脚底。我不晓得往下钻了多少米,只是紧跟着父亲的后脚跟,一步步地往前踩过去。我伸手去扯父亲的衣服,父亲把我的手撇开。没走几步,我又去扯,父亲没再撇了,抓住我的手说:“不要怕,就当你在家钻山洞,习惯了就没事。你看他们,每天都是这样出出进进。”父亲说得很自如,我却全身不自在。
跟着父亲左转右拐,钻进一条较宽敞的巷道,里面一束束银白色的灯光交织闪烁,似歌厅舞台的灯光扫射。几位掘进师傅正有说有笑,有的抡着铁锨,有的挥舞砍斧,有的装填拖斗。见我爸带着一个年纪轻轻的人到来,一位声音粗犷的师傅叫道:“老尹呀,你这是带徒弟来了,别把小伙子的蛋蛋磨坏喽。”大伙听着,都笑出了声。父亲接过那位师傅的话,谦逊地说:“这是我儿子,以后请几位多照顾照顾。他还没多大年纪,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就不要见怪哦。”我听着,心里不以为然,默念道:谁要他们照顾,难道我还要在这干一辈子?
学着父亲的样子,我拿起铁锨,把自己的拖斗压实,装满。拖斗像竹箩筐,长扁形,前矮后高,底下包垫着一块薄铁皮,光亮亮的。拖过数十米的巷道,来到窿口上坡处,父亲要我歇歇,换换气。拖着拖斗往窿口上爬,很是费力,我爬了几十步,就感到有点累,问父亲能不能休息一会,父亲说:“仔呀,上梯途中是不能停的,后面还有人跟着你。再走几步,有个平台,你再休息吧。”我二话没说,咬紧牙关,继续前倾着身子,喘着粗气往上拖。坐在平台休息处,借助灯光,我定睛扫了扫窿道两边,一根根水桶粗的木桩,似一位位哨兵,木桩与木桩之间横着一捆捆的枝条和茅柴,茅柴尖挂满了从两侧渗透的水滴,像妈妈的眼睛,清澈透亮,滴落在窿口的台阶上,滴落在我的身上,和着汗水,浸透了工作服。我默默无语,思绪万千。
歇足力气,我跟随父亲继续往上爬,远远见到从窿道口透进来的光线,心里就舒坦了许多,双脚也轻快了许多。低着头,拖一段路,再抬头往窿道口望一望,光线越来越亮,劲头就越来越足。爬出窿道口,我们刚刚还干净的身躯变得黑麻麻的,只看到眼珠子在转动。
每天井上井下,我在桐子山煤矿整整干了三十多个昼夜。最后,我瞒着父亲,找了个理由,悄悄辞掉了拖煤工作。回到家里,父亲问我:“你不去煤矿,那去做什么?”我没有正视父亲,底气十足地说:“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我有我的活法。赚钱不是我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我不想在煤矿拖一辈子的煤。”父亲听我讲得在理,就没再强求我。
一个星期过后,我收拾好行囊,挤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望着车窗外和煦的阳光,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翱翔在广袤的蓝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