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江源头的打铁匠

版次:A03    作者:来源:    2024年02月24日

□ 邓文慧

小时候,读到“郴江幸自绕郴山”,脑海中顿时浮现一个如同仙境般的画面。心想,郴江何其美哉,更甭说世外桃源般的郴江之源了,于是欣然神往之。

我做梦都没想到,参加工作两年后,真的来到了郴江源头的江口上班,更没想到,在这山沟沟里,还遇到了来自老家嘉禾的打铁匠。

那是1998年春天,我调任北湖区江口乡副乡长,周末常住在乡政府,“客舍似家家似寄”。不久后,院内的家属和附近的乡亲,摸清了我的底细:单身汉,父母在嘉禾。

深秋的一个傍晚,吃完饭后,我沿郴江散步,旁边一个抱着小孩的大婶热情地对我说:“邓乡长,你是嘉禾的啊?打铁的廖师傅,就是你们嘉禾的,来这里几十年了,一家人挺好,手艺很不错。”

我听了很惊讶!早就听说苏仙区良田镇一带的铁匠都是嘉禾的,但那都是在107国道沿线富裕热闹的地方,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也有老乡。我马上要大婶带我去认一认。

江口乡处在骑田岭北麓,距离市城区30多公里,三条小溪汇合成江,乡政府驻地在狭长河谷的一侧,窄窄的街道上只有两排房子,两岸大山青翠高耸,一江郴水弯曲清澈。

我们从街上拐到江边,穿过黑黝黝的过道,来到车间。这里,“哐啷、哐啷”的打铁声掩盖了“哗啦、哗啦”的水流声,高灶上红红的炉火特别耀眼,一对年轻男女各抡大小锤正在进行“二人转”。他们那么专注、那么和谐,丝毫没有发觉我们的到来。

一阵地动山摇般地锤打后,两人停下来。我看到两张乌黑的笑脸,两双友善的眼睛。女的摘下口罩和帽子,左右甩了几下头发,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下汗,显得有点不好意思。男的系着长长的皮围裙,赤裸着手臂,标准的打铁匠样子。他左手缓缓拉着风箱,右手持火钳在火炉里翻动。在大婶介绍来意后,我简单地自报了家门。他边干活边转过脸对我说:“今天对不起了,搞不赢,等过一阵子闲些时,打条狗,请老乡来喝杯酒。”他说完,夹出一块红红的铁块来。两口子赶紧“哐啷、哐啷”又打起来,火粒飞溅,火光四射。我们急忙后退。

大约过了半个月,我记得是周四下午,一位慈祥的老奶奶轻轻敲我的门,用低沉的声音,喊我“邓乡长”,说是廖师傅的妈妈,特意来请我第二天晚上去她家喝酒吃狗肉。我答应后,老人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坐都不坐一下,就转身走了。

山里的冬天来得早,风呼呼地刮了一上午,下午又下起小雨来,天气特别寒冷。乡政府的院子里静悄悄的,铺面关闭,街上冷清,连摩的都见不到了,唯有几条狗在游荡。想到廖师傅的盛情邀请,我竖起衣领,猫起腰,冒雨出门了。

远远就闻到狗肉香,正宗的嘉禾味,我心头一暖,感觉全身都热乎了。

进屋坐定,一杯热茶,一碟红瓜子,一盘柑橘,一团和气。

廖师傅介绍,其父解放初期来到这里,加入江口手工业社,因长年弯腰打铁受伤,背弯得像一把木工尺,寡言少语,身体欠安。在他10岁时,父亲把一家人带到江口,并在这里上了户口。原来一家人打铁,现在两位老人光荣退休,带孙子、种菜、养鸡,年轻的两口子接过锤子成了主力。

廖师傅特别强调,他老婆也是嘉禾的,还沾亲带故。正因为亲上加亲,她才肯嫁到江口来。他老婆雷小菊却不认可,笑呵呵地回话说,她那时认为打铁的人过得硬,哪里都可以,就跟他们来了江口。她初来这里,人生地不熟,四面高山,感觉自己好像井底之蛙,一点都不习惯,后来慢慢觉得山里的人挺好的,一点也不排外,还不想走了。

狗肉上桌,烧酒上席,一屋嘉禾人,一桌嘉禾菜,热情满堂,我感觉自己就在嘉禾。狗肉满口,烧酒下肚,廖师傅和我,亲如兄弟,侃侃而谈。江口乡的风土人情、土特产品、各村的情况、干部特色、传奇故事,他都娓娓道来,仿佛是江口百事通。哪座山难爬,哪条路好走,哪些是父亲的朋友,哪些是自己的兄弟,哪些人滑头,哪些人厚道,附近有哪些老乡,哪些老乡有门路……几代人在江口的传奇经历、丰富经验,他都一一向我叙说。

我吃得津津有味,听得意味深长,原来这山窝里的生活,如此精彩迷人。我感觉自己“不知有汉,何论魏晋”,孤陋寡闻了。

我好奇地问他,在老家原来也是村村有打铁匠,但现在很少见了,为什么江口打铁还这么兴旺?

廖师傅说:“你刚来,有所不知,这里的人实在,靠山吃山,不出远门,舍不得抛荒,田土一直打理得干净。打工也是半工半农,去郴州城里搞几个油盐钱,舍不得老婆,就跑回来了。”另外,这里是山区,田土多,牛也养得多。夏季,这里的牛是圈养的,需要割草喂牛;冬季,要整田、砍柴,所以锄头、镰刀等铁器消耗得多。不过现在他也“吃不饱了”,到了秋冬季,就转移打其他的工矿产品。上次,他就在赶制球磨机上的配件,要按时交货,直到今天才有空请我喝酒。

工夫茶杯子,烧酒一杯又一杯。

我指着墙上贴满的奖状,抚摸两个小孩的头,表示赞赏。廖师傅说,他们教育自己的小孩,在外面要争气,要好好读书,不能让别人看不起。读书就像打铁一样,要自身硬,在外才能吃得开。他也教育孩子,打铁太辛苦了,考上大学,走出江口,才是好的出路。

说起狗肉,廖师傅更来神。他说,从江口翻过高山去,那边的安源村,还有临武县金江镇的斗水坪村、天堂坪村等地,都喜欢吃柴火茶油红烧整狗。江口朝北,冬天很冷,本地人,尤其是瑶族同胞,喜欢吃中药炖老狗,那更暖身子。他说:“下次我搞一条老狗,请一桌江口朋友陪你吃江口中药狗肉,那更有兴头。你是我们家来江口几十年,唯一遇到的老乡干部,是我们家的稀客、贵客,必须得好好款待。”

在江口的三年,我成了廖师傅家的常客,也是在他家第一次吃到了禾花鱼、腊肉、干黄蛤蟆、香辣鸭嘴、米粉鸭、苦笋等山里美味。因他的关系和口碑影响,江口百姓认可嘉禾人,我很快融入江口,工作如鱼得水,跟群众打成一片,还差点成了江口女婿。

离开江口后,无论在哪里,我都跟廖师傅保持联系。10多年前,我在上海学习半年,儿子尚小需要照顾,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我首先想到了廖师傅。他说,两个小孩正在长沙读大学,自己也没有打铁了。“喊你嫂子过来帮帮忙吧。”他自豪地说:“你嫂子,其他的不敢讲大话,搞卫生是没有讲手的。你晓得,我家里虽然是打铁的,但饭掉到地上,捡起来也可放心吃。”

离开江口15年后,我带着一家人,重返江口。廖师傅特意留我们吃晚饭。嫂子赶紧捞鱼杀土鸡,搂着我的儿子,脸上堆满笑容。她说,女儿在长沙一家国有企业做会计,家里养了50多只鸡,专门为女儿坐月子准备的;儿子是他爸爸的升级版,在三一重工做电焊班的班长了。

2023年正月初三,我回江口拜年时,打电话联系廖师傅。他说去年在嘉禾老家建了栋新房,年前刚入伙,一家老小第一次在新房过新年,要过几天再回江口拜年。过了几个月,我又回江口看望老朋友,又一次联系廖师傅。他说,对不起啦,正在郴州的钢构工地上,两口子现在住在郴州,一般有要紧事才上江口,明年可能要退休去长沙带孙子,到时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满打满算,我们有近10年没有见面了。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我想,我们这么铁的交往,在长沙会常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