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A04 作者:来源: 2024年04月06日
□ 王琼华
“老夫子,你是一个地下党?”
街坊惊讶了。
老夫子却说:“被特务扔进牢房时,我还不是。”
那时在街坊眼中,老夫子是裕后街最地道的私塾先生。但老夫子不老,三十好几。老夫子家境不好,母亲怀他时,九个半月才吃了十几只蛋。不是鸡蛋,也不是鸭蛋,而是邻居小顽童从树丫上掏下来的麻雀蛋。钻出娘肚子时,老夫子就是带着这么一副老相。
平时,老夫子痴迷喂麻雀,该是麻雀蛋让他与麻雀结了缘。但他不爱管闲事,既不读报,也不凑到墙前看标语,哪怕一张传单迎面扑到脸上,也是把传单扯下。不过,这传单不会被他捏成一团或者撕掉。他弯下腰,捡一块小石子,把传单放在路边压住。街坊称,老夫子就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的人物。
在课堂上,老夫子喜欢讲白居易,尤其爱念那首《卖炭翁》。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这日,裕后街又飘起鹅毛大雪。这雪昨日已经下过两场。老夫子早早地让弟子回了家。接着,他站到私塾门口,抬头看看天空,仿佛有点责怪老天爷。
甚至,他把袖子一拂,好似想赶走这场大雪。
他一侧眼,却看到化龙桥旁站着一位老者,而且真是一个卖炭翁,跟前摆着一担木炭。没哪个街坊上前问价。老夫子晓得,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哪户人家还有这闲钱?也不知道卖炭翁在这站了多久。他叹了口气,抬脚踏雪朝那卖炭翁走去。
“叔呀,到我屋子里避避雪吧。”
卖炭翁忙答:“不用。”
“不碍事。再喝点热水。”
“真不用的。”
老夫子见卖炭翁身上穿得单薄,还露着一脸焦虑。他悟道:“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醉吟先生当年这么一吟,该是唏嘘了半天吧。”老夫子转身,准备回家拿件衣服披到卖炭翁身上。
但老夫子没走几步,就听到“扑通”一声。他回头一看,原来卖炭翁栽倒在雪地上。他忙将卖炭翁背进私塾,放在床上,又帮老者脱下鞋子、盖上被子。他低头看了看卖炭翁的鞋子:“破破烂烂的,穿上它哪能御寒?”老夫子把鞋子扔到门外墙角,用手比试了卖炭翁的脚,再找出一双鞋子摆到了床前。
就在这时,门被猛地一脚踢开了。
一胖一瘦两个恶相男子闯了进来。他们手中握着驳壳枪。
老夫子一愣,知道是特务。他冷冷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瘦特务凶狠狠地说:“告诉老子,你是不是菩萨?”
“菩萨?我哪是菩萨——”
“那你就是共产党员!”
“啥,啥啥……”
瘦特务忽地用枪戳着老夫子的额头,说:“别装了。你不是共产党员,怎么会把这个既不沾亲又不带故的老家伙背进你屋里呢?哼,我们又不傻。你们玩这一套招数,就是想收买民心。”
老夫子愕然。
接着,胖特务翻箱倒柜,甚至把还没醒过来的卖炭翁拖下床搜了又搜,也没找到什么证据。两个特务只得将老夫子带走。
出门时,老夫子嚷道:“老叔他没醒过来。”
一个耳光打在老夫子脸上。
胖特务喝道:“你还不承认自己是个共产党员?”
在审讯室,老夫子遭到连续拷打。但特务也是一无所获,只得把他扔进了牢房里。家人卖掉田地,哪怕街坊也帮了忙,仍是远远不够打点赎人。这日清早,家人突然发现一只装有钱的布袋子放在门口。于是,关了一年的老夫子才被放了出来。听到布袋子的事,老夫子觉得十分蹊跷。
回家的第二天,裕后街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看到飘下来的雪花,老夫子想起去年自己遇到的卖炭翁。他问过街坊,可都不晓得那个卖炭翁的来路,甚至不知生死。不过,他这时想去看一看化龙桥。他一出门,眼睛忽地发直了。
化龙桥旁,有一个让老夫子很熟悉的身影。这人跟前也有一担木炭。
是的,就是去年那个卖炭翁。
老夫子扑上前去。他还没开口,卖炭翁已经攥上他的双手,说:“谢谢你哇,替我们受了那么多苦。”
“你——你是——”老夫子嘴唇哆嗦。
卖炭翁点点头,满脸和蔼。
这时,老夫子恍然大悟:“布袋里的钱也是你们送来的?”
“山上太艰苦,七凑八省,也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才攒到这点钱。好抱歉,让你熬得太久了。”
“不,不,不!”
“看到你平安出来了,我们也放了心。我这就回山上报告情况。”卖炭翁就要离去。
“等等。”老夫子喊道。
卖炭翁问:“还有事?”
“我晓得了,你们是让特务害怕的好人。”老夫子很坚定地说,“我也想成为你们的人。”
“你已经做了我们组织的人。”
老夫子茫然。
“去年与你相遇,我是下山来裕后街等交通员换情报。按约定,头一天就该见面了。哪料突然下大雪,交通员被堵在路上。我在化龙桥站了一天一夜,不敢离开半步,怕交通员现身时找不到我。第二天上午,你见到我时,我又冷又饿,结果晕倒了。”
“那——那情报——”老夫子有点紧张。
“你见我的鞋子豁了口子,把它扔到门外角落上了。”
“情报藏在鞋里?”
卖炭翁嗯了一声。
“难怪特务搜了你的身,也没发现什么。”
“所以,他们才真的把我当成一个卖炭的。不过,我那时有点感觉了,但猜不到发生了啥事,也不敢睁开眼睛。你被抓走后,我发现床前只有你放着的那双鞋。一下子急了。还好,很快在门外墙脚下找到了旧鞋子。你立了大功,保护了我带着的重要情报。更巧的是当我奔回化龙桥时,交通员刚好出现。”
“以后,这情报我来传递。”
卖炭翁点点头。
老夫子笑了。
之后,私塾成了山上游击队的一个交通站。当然,老夫子仍在教弟子念书,把《卖炭翁》念得更来神了。
裕后街解放时,老夫子的身份得以解密。街坊诧异之后便打听:“你这个老夫子传递情报时过不过瘾?”他却含着泪水讲了卖炭翁为了不暴露交通站,把跟踪自己的特务引进犀牛井旁的小巷子,然后拉响手榴弹与特务同归于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