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垂辉

1981年，《当代》杂志第一期推出长篇小说《芙蓉镇》。当年4月19日，刚从昆明飞回北京的古华给郴州朋友陈第雄等写信分享他的喜悦：“《芙蓉镇》发表后，算是引起了较强烈的反响，得到了首都读者和文艺界的好评。包括一些老作家和中年作家都较赞赏，一直致力于乡土文学的刘绍棠同志对秦兆阳同志说‘湖南又出了个沈从文’。《当代》编辑部已收到许多读者来信，第三期将发表上万字的评论《一卷当代中国农村的社会风俗画》。连新华社也来了两位同志采访我，了解小说的创作过程，真是有点‘热乎’了。”

古华是怎么写出《芙蓉镇》的

古华，原名罗鸿玉，嘉禾县石桥镇人，1942年6月出生，童年丧父，初中毕业后在乡村小学当过民办教师，1959年考入郴县专区农业学校，1962年到郴州地区农业科学研究所工作。读小学时接触到《小五义》之类古典侠义小说，爱好文学，1962年开始在《湖南文学》发表《杏妹》《果园巡逻兵》等短篇小说。古华因为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运动中所里有人写他的大字报，批资会上也有人点他的名。1971年，全国各地停刊多年的文学期刊做复刊或创刊准备，发函邀请老作者参加创作笔会，古华也收到过这样的函，但所里不批假。

在古华感受压力和孤寂之时，萧育轩、唐春健和我等工人老大哥相约从鲤鱼江、香花岭、下湄桥赶赴桥口农科所登门造访。文友们对他并不另眼相看，让他获得一些精神力量。我们还找地革委宣传组、文化组领导为古华美言。两位组长很开明，都给农科所领导打了电话做工作。《湘江文艺》编辑刘云等为组稿从长沙奔赴桥口与农科所领导沟通。刘云编辑轻声细语，讲文学创作的社会意义，讲业余作者的文学创作需要单位领导的支持，讲能出文人出作家，也是单位的光荣……单位领导的格局变了。

古华外出参加文学创作活动的路也就顺畅了。

1972年《湘江文艺》创刊号，刊发了古华的短篇小说《绿旋风新传》。此后，古华参加过上海、北京等地文学期刊或出版社举办的创作笔会。古华很珍惜这种机会，每次都认真学习，勤奋写作，都能交出好作品，名气越来越大。

为了给古华提供更有利的创作环境，1978年，地区宣传文化部门破例把古华调进了郴州地区歌舞剧团任创作员，把其妻招工安排在郴州市商业战线。1979年，郴州地区文联恢复成立，又把古华调到了地区文联任文学专干。

1980年，在中宣部和中国文联的支持下，停办20多年的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重新开班。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最初称中央文学讲习所，1950年经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批准成立。1954年改称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至1957年办了四期，1958年停办。

1980年续办的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第五期），33名学员全是小说作者，是作协党组从北京几家杂志社、出版社推荐的100多人的名单中选定的，年龄最大的49岁，最小的26岁，其中名气比较大的有蒋子龙、贾大山、贾平凹、莫申、叶文玲、孔捷生、陈国凯、刘亚舟、申跃忠等，湖南仅古华有幸成为这期文学讲习所的学员，而且还被指定为第二组的组长。

作协党组书记冯牧说，这次的学员是全国文学新生力量的代表，来这里的主要任务，一是认真读书，二是认真写作。这期讲习所定了导师制，请了八位在京作家对学员分别进行具体指导。除北大、人大和文学研究所的教授讲课外，还邀请老作家谈创作，并安排多次参观学习活动；安排了一个月的创作实习，时间定在7月10日至8月10日，地点由自己选择，必须写好一篇短篇小说，作为“毕业论文”，由中青社附上各人的小传出专集。

古华的创作实习地选在宜章县的莽山，这里是湖南的避暑胜地，十分凉爽，这里也有文学朋友，不孤寂。7月中旬，古华来到莽山，在朋友的帮助下安顿好一切，便专注于创作。在20多天的时间里，他完成了头脑中酝酿很久的两个题材的初稿。一个是桂阳一位朋友讲述的一个寡妇的冤案，他把它放在中国社会大变迁的背景下，倾力调动生活积累，娓娓道来，写成了15万多字的长篇小说。另一个是林场朋友讲述的一位下放知青与一个护林员家庭间因隔膜、嫌隙引发的种种纠葛，他经过构思剪裁，写成了短篇小说。写完这两篇小说，古华十分畅快，确信自己的文学创作有了新突破。

他怀抱着这两篇“毕业论文”，按时返回了文学讲习所。

1980年8月末，我在承德参加了一个新闻学习班之后返回北京时，特地到东直门外静安庄一区四号文学讲习所拜会古华。一间10多平方米的小房间住着两位作家。古华同我谈起他当天听了王朝闻讲美学课得到的启示，谈起他正在修改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他信心满满地说：“这两篇小说，将成为我文学创作的里程碑！”

1980年9月13日下午，文学讲习所举行结业仪式，中共十一届中央委员，中国文联主席、党组书记周扬出席并讲话。在文学讲习所学习期间，古华正式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他在莽山写的长篇小说已被人民文学出版社看中，文学讲习所结业后他便搬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修改定稿。

1980年底，古华从北京回来，带着成功的喜悦对我说，他的长篇小说定了次年《当代》第一期发，已经发排，先在刊物上发，然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书。古华说，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韦君宜、老作家秦兆阳等文学前辈看了原稿，都评价很高，还说到原稿的标题并不叫《芙蓉镇》，是秦兆阳看稿后建议以《芙蓉镇》为书名。

1981年1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芙蓉镇》单行本。

1982年，茅盾文学奖评奖委员会举办首届评奖活动，从1977年至1981年出版的400多部长篇小说中评选了6部，《芙蓉镇》名列其中。1982年的最后一天，中共郴州地委、郴州地区行政公署为古华召开会议，地委书记、副书记参加会议并发表讲话，祝贺《芙蓉镇》获得茅盾文学奖，祝贺古华从北京领奖归来，郴州文学界的朋友们深深为他祝福！

古华文学创作激情澎湃

古华的短篇小说《爬满青藤的木屋》于1981年在北京《十月》杂志第二期刊发，获1981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82年湖南省文学艺术创作奖，先后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

他在文学讲习所学习时，除了听老专家、老作家讲课和参加座谈、进行参观等活动之外，通常在晚间和节假日“爬格子”，写了5篇小说，分别发表在《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北京文艺》《洞庭湖》《江城》等刊物上。

在全国第五期文学讲习所，古华以1篇长篇小说、6篇短篇小说，展示了他的创作实力。

1984年，古华调到湖南省作家协会，成为专业作家。他曾任省作协理事、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四届理事；曾当选为湖南省政协委员、全国政协委员。至1987年，他出书16本，包含长篇小说《芙蓉镇》《山川呼啸》，中篇小说集《浮屠岭》《贞女》《雾界山传奇》，短篇小说集《莽川歌》《爬满青藤的木屋》《金叶木莲》《礼俗》《姐姐寨》，散文集《在地球的那一边》《我的联邦德国之行》，文论集《小说创作花絮》，还有《古华中短篇小说集》《古华小说选》《古华获奖小说集》。

1987年，古华受邀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

1988年，古华旅居加拿大。从他1994年、2006年、2023年托人捎带给陈第雄先生的信中得知，他重新组建了家庭，太太在医院做事，收入不错，先买了一栋房子，后又与朋友合买了一栋，都是带花园式的二层小楼房，学会了开车，生活很方便，居住在北美最好的地带，有山有海，冬季不冷（很少穿大衣），夏天不热（不用开电风扇），到处是森林和草地，春、夏、秋三季是满城花木。他很习惯这种安静的环境，每天读书、“爬格子”。他仍然以中文写作谋生。在海外不像国内，中文市场很小，竞争激烈。他说，在那些年出来的作家中，他是唯一能靠中文写作谋生的，每年都能写一本新书，移居加拿大以来，已写了一千多万字。

2006年7月，由香港《亚洲周刊》评选的“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揭晓：前10强是鲁迅的《呐喊》、沈从文的《边城》、老舍的《骆驼祥子》、张爱玲的《传奇》、钱钟书的《围城》、茅盾的《子夜》、白先勇的《台北人》、巴金的《家》、萧红的《呼兰河传》、刘鹗的《老残游记》；百强中香港作家的10部，台湾作家占四分之一多，鲁迅、老舍、张爱玲、巴金、金庸各有两部小说入选，古华的《芙蓉镇》名列第六十八。评委们认为，这部小说以其浓郁的生活气息，融合了传统现实主义与新手法，通过写普通人物和小地方的故事反映大社会的变迁和进步，成为一部具有持久艺术魅力的作品。

古华获首届茅盾文学奖时40岁，是6位获奖者中最年轻的作家。40多年后，共进行了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评选，有53部小说的53位作家获奖，古华成为了历届茅盾文学奖获奖者中最年轻的作家；至今首届获茅盾文学奖6位作家，他是唯一健在的。

2015年9月，香港文讯杂志社出版了古华的《望秦楼新乐府集》，全书分三辑，收录古华古体诗100多首。辑一，家园、山水，畅吟山川形胜、故国情缘，并融入作者的观感和评价。辑二，师友、人物，吟诵咏叹他们在20世纪诡谲风云中的盛衰荣辱。辑三，时事、杂言，以长短句形式写了中国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的大事件。

古华言：“我以古体诗新乐府的形式写大事件、大史实、大人物、小人物。就是要以自己的绵薄之力、写作实践，证明古体诗是可以表现、反映现代社会生活的，包括全景式时代画卷。我甚至觉得，古体诗在这方面比新诗有更大的优越性：高度凝练、虚实结合，状物写人、慷慨悲歌，横越时空、纵贯古今。”

出版者点评：《望秦楼新乐府集》选择古体诗新乐府的体式，深蕴事典，铺陈记事，咏叹讽喻，感时忧国，以精简的文字，寄托丰富的情感。“望秦楼上”是寂寞的，故称其为“一个人的新乐府运动”……诗人在期待、在呼唤，望来日诗坛群星璀璨，慷慨高歌，重塑传统诗的汉唐气象、明日辉煌。

古华年轻时擅长写小说，国内报刊上罕见他的古体诗文，晚年冒出这部新乐府集，从小说创作到历史演义，再迈向古风歌吟，古华创作文体三变，让众多华人学者倍加注目。

其间，古华还写有《儒林园》《古都春潮》《京华风云录》等多部当代历史小说。

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出版了走向世界的中国作家丛书，古华的《芙蓉镇》在其中；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4月再次出版了古华的《芙蓉镇》，这家出版社2000年以来出版了9个版本的《芙蓉镇》。

小说改拍电影正合古华的意

《芙蓉镇》在《当代》刊发后，有多家电影制片厂表示准备将其改拍成电影。长春电影制片厂派了个编辑守在北京，等候古华从昆明回京。编辑说，他们厂长、副厂长已看过小说，决定由导演常彦改编成电影剧本。北京电影制片厂准备由王好执导，刘晓庆主演，北京电影制片厂另一位导演水华也十分愿意拍摄该片。想拍这部片子的还有广西电影制片厂、潇湘电影制片厂，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些厂的拍摄计划都搁浅了。古华也看过几个剧本，没有一个合意的。

《芙蓉镇》的出版和获奖，让古华迈入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行列，而且是最具创作实力的第一方阵。电影剧本由谁来改编，电影由哪家电影制片厂拍摄，谁来执导，电影里的主要角色谁来扮演，英文、法文等各种外文版出书谁来翻译，古华都锚定了心仪的人，并在努力实现自己的夙愿。

通过一段时间的静心等待，文化部原副部长、中国文联党组副书记陈荒煤对古华说，还是找谢晋吧，这部小说我看很适合谢晋的路子。

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厂长徐桑楚的支持下，谢晋经过反复考虑，决定放下《赤壁大战》，上《芙蓉镇》。他认为：中国正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是应该出大作品的时代，而《芙蓉镇》提供了拍摄一部深刻影片的可能，他希望影片既有教育、美育、娱乐作用，又有反思及警世的作用；也希望能通过这部影片，令自己的艺术风格有所突破和创新。

谁来捉刀改编呢？谢晋首先想到老搭档、著名作家李准，可老搭档偏偏身体欠佳，无力承担浩大的文字工程，只好另觅高人。谢晋想到了自己看过的一部小说《棋王》，曾被这部小说前卫的风格和独特的反思视点深深地触动过。作者阿城虽比自己低一辈，其父著名评论家钟惦却与自己亦师亦友，交情深厚。

《芙蓉镇》剧组来郴州采选外景

1985年7月中旬，《芙蓉镇》副导演胡立德、陆伯炎和美工师金绮芬及省文联姜友石，带着工作任务来到郴州地区文联。文联的同志即时向地委宣传部汇报，地委宣传部领导也即时向地委主要领导作了汇报。于是，地委和地委宣传部主要领导即时会见了采景组的同志，对他们的工作表示大力支持，领导指示由我为采景组提供联络和服务工作，我当时是地委宣传部新闻宣传科科长，在宣传部门工作了十几年，上下比较熟悉，对古华本人及作品也有所了解。

《芙蓉镇》问世之后，郴州一些读过小说、对古华似熟非熟的读者都引以为豪。有的说，古华写的是嘉禾石桥乡，因为那里是他的故乡；有的说，古华写的是嘉禾塘村圩，那里卖米豆腐的店子多；有的说古华写的是桥口镇，他在那里读书工作了20多年。其实，古华笔下的“芙蓉镇”，只是深印在他脑海中的“芙蓉镇”罢了，它源于生活却难以说出具体是什么地方。

古华笔下“芙蓉镇”的基本特征就是依傍江河，有爬满青藤的吊脚楼，长长的青石板街，街边店铺林立，我在脑海里搜索郴州地区有这些特征的地方，建议采景组到郴县、宜章、临武、嘉禾等地看看。

头一天，我和郴县县委宣传部邵部长陪剧组的同志来到石面坦，这里有一座水轮泵站，一道不算太高的拦河坝截断了东江河水。天气特别晴朗，碧蓝的河水之中，山峦、村庄倒影十分清晰。我们经过一段陡峭的山道来到河岸，上了水轮泵站提供的机动木船，逆水而上，浏览着两岸的风光。邵部长向上海的客人介绍这里的丹霞地貌和人文传说。木船缓缓上行，临江峭壁上的悬棺、翠竹包围的农舍、千姿百态的山峰，一一映入眼帘。约四五十分钟后，木船靠岸停下。我们上岸后便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前行。邵部长介绍，这个地方叫瓦窑坪，是郴州通衡阳、长沙水路的起点，上千年历史的古渡口，鼎盛时期热闹非凡，有“小南京”之称。如今这里居住有百十户人家，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老街贯穿古村，两边既是住家，又开店铺，既有时代久远的老屋，又有近些年建的红砖房，还有的刚下好基脚，大门框上还挂着昭示大吉大利的红布。副导演和美工师对老街边建筑观察得十分仔细，门面、住房稍有不同特色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忽然，美工师金绮芬对临街的一扇窗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是个一米多见方的窗户，榫头相接窗格弯弯曲曲，显得有些土气而其技艺却非同寻常，美术师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把这件民间的杰作描绘在本子上，又要副导演打开随身携带的相机，把它摄入了镜头。

当天下午，我们领着剧组人员还看了白水电站和桥口镇。白水电站风景秀丽；桥口镇是一片宽阔的丘陵地带，东江绕山穿行，这里有圩场、学校、机关单位、工厂，长长的石板街，各色的店铺，爬满青藤的吊脚楼和潺潺的流水，古华读书的农校和工作单位地区农科所都在桥口地带。

因我的工作走不开，经领导商定，陪剧组选外景的差事便交给了地区文联顾问李沥青先生，李顾问同古华是老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中山大学毕业生，精通诗词和戏曲，他写湘南起义书稿时走遍了湘南地带，虽年逾花甲，但身体硬朗。

让李顾问和剧组的同志接上头以后，我给剧组要去的几个县相关领导打电话，请他们大力支持，并说明这是地委领导的指示。

李顾问陪剧组同志6天，到了宜章、临武、嘉禾等县和相邻的广东地界。每到一个县都是由县委和宣传部主要领导接待。

在宜章看了县城的石板街、章河上的寡妇桥，看了栗源的城堡和岩泉圩及黄沙、崎石，还看了广东乐昌的老坪石镇。

在临武，看了临武城的石板街，楚江铺的一条小街，看了土地村的综合性小景及一孔桥、公路桥、独木桥，看了汾市的石板街、吊脚楼。大家觉得，汾市的石板街、吊脚楼比老坪石和临武城的都好。

在嘉禾，看了珠泉亭、北街、南街和丰和圩戏台，看了塘村圩，到了石燕看单拱桥，再到坦坪看石板街。坦坪的吊脚楼比汾市的好，有特色。再后来，到了仙江看戏台、八角亭，到了岛石、凌云看渡口，到了石桥铺看雕花床，到了古华故居二象，又到了茶坞看戏台、门楼，还到了观音山。从观音山出来，看到乐塘圩建于明嘉靖年间的利民桥附属设施严重损毁，十分惋惜。

在嘉禾，召开了多次座谈会，请县委统战部部长、县档案局局长谈当地六七十年代的政治运动，请同行的李顾问介绍了湘南民俗风情，着重介绍了嘉禾的喜歌堂和伴嫁歌。

美工师金绮芬即问：“我们能听到伴嫁歌吗？”

李顾问点头：“能！”

那天，李顾问找来一位叫周三女的村民，请她哭嫁。

一说哭嫁，周三女的喉咙发痒了，她便哭着数着：

妈妈娘，我的娘！

你吃了糠头粗了心，

你吃了木炭黑了心。

妈妈娘，我亲娘，往日行事有商量，

今日行事没商量，

妈妈娘，狠心的娘。

三头两岁撵出女，

撵出死女什么好？

伴墙墙倒，伴树树斜。

妈妈我的娘，

狠心的娘！

…………

听着听着，金绮芬擦眼泪了。胡立德说：“嘉禾的伴嫁歌好得不得了。”

7月20日，谢晋给胡立德打电话，要求采景组人员赶赴零陵地区（今永州）宁远。

胡立德对李顾问说了好些感谢话，李老问他：“此行观感如何？”

胡立德说：“谢导决心把《芙蓉镇》拍成冲向世界的影片，我们寻找‘芙蓉镇’的要求也就更高了。既要景色秀丽，又要拍摄点集中，还要考虑如何搬运笨重的摄影器材。谢晋导演不久就会来郴州，演员们还会来嘉禾体验生活，一切且听下回分解。”

李顾问笑着说：“这个鬼古华，偏要写那么多的木芙蓉，我们跑了好几天，哪有成片的木芙蓉，嘉禾县新华书店院内有木芙蓉，不也就只有可怜巴巴的6株吗？”

剧组声东击西相中王村

得知采景组在郴州转了六七天没有找到理想的符合小说里描述的环境时，谢晋问古华：“你书中写的小镇在什么地方？”古华说不出具体地方，只是说，湘西的小镇大体都是这个样子。

谢晋给摄影师卢俊福、美工师金绮芬发狠话：“湘西有14个县100多个乡镇，你们要像篦头发一样，一个不落地过一遍。”

由当地文化人带路，采景组在湘西大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把百余个乡镇有特点的景观搜了个遍，一路奔跑，一路比较，挑了怀化黔城镇、湘西吉首镇、永顺王村镇供谢晋导演选定。谢晋去这几个地方勘景后，被王村的石板街、吊脚楼及溪水峰峦吸引，便选择了王村作为电影《芙蓉镇》的外景地。

其实，王村的景致与小说描绘的并不是完全相符，不足之处也靠修补。王村缺少木芙蓉，当地把五亩自留地改作了木芙蓉池塘，移栽了32株木芙蓉。凡拍摄需要补景、搭景，当地政府和群众都积极支持。

谢晋带剧组人员来郴州体验生活

1985年12月23日，谢晋和副导演胡立德带着剧组10余人来郴州，去古华的家乡嘉禾体验生活，其中有7位演员，即姜文（饰秦书田）、张光北（饰黎满庚）、郑在石（饰谷燕山）、徐长松（饰李国香）、祝世彬（饰王秋赦）、徐宁（饰五爪辣）、刘利年（饰黎桂桂），还有两位服装师，一位化妆师。

24日上午，谢晋率剧组人员参观郴州体育训练基地，请基地负责同志介绍中国女排在竹棚馆艰苦训练、在国际赛场上顽强拼搏、夺得五连冠、为国争光的感人事迹，并在签名簿上题写了“向女排学习”，以此动员剧组人员，学习女排精神，努力拼搏，把电影《芙蓉镇》推上世界影坛。

下午《芙蓉镇》剧组人员去嘉禾，地委副书记季益贵、地委宣传部主持工作的副部长黄章孝、地区文化局局长苏家澍等陪同，受到嘉禾县委书记马国东、县长胡祥生、副书记龚汝山的热情迎接。

谢晋在嘉禾待了3天，同剧组人员一道看嘉禾乡村风貌。25日，剧组来到古华的出生地石桥乡，谢晋对这里的“仙人桥”和“太公钓鱼”两处风景极为欣赏。演员们也认为，如果把“仙人桥”搬到北京，一定能吸引成千上万的游客。“太公钓鱼”的河水十分清澈，正好，岸边停了一条小船，姜文、张光北一跃而上，郑在石年纪最大，也上去了。姜文撑篙，张光北摇桨，摇呀摇，就摇到了河中心。他们玩得非常开心、尽兴，迟迟不愿意上岸来，中餐是在石桥圩上一个饮食店吃的。谢晋非常欣赏这里的满心豆腐，夸奖说：“我吃过许多地方的豆腐，这种豆腐数第一，达到‘国宴’水平。”26日上午，剧组人员先看了萧家乡田尾村的门楼，还就近看了乐塘的门楼，接着又马不停蹄到了观音山。胡立德带头夸观音山好，比“仙人桥”和“太公钓鱼”都好。谢导没有答话，他独自走到芹溪河边，深情地望着铁青的河水，自言自语：“多美的蓝色多瑙河啊……”

在萧家乡政府吃过中餐后，大家赶回县城，让剧组人员带上行李，奔赴塘村圩。到了塘村圩，县委宣传部雷部长把大家带到供销社的房子里各就各位，铺好床，放好衣物用具。谢晋先看了女同志的住房，问供销社梁主任：“有蚊子咬人吗？”“冬天不会有蚊子。”梁主任答。谢晋走到男同志的住房，见到郑在石正想把蚊帐取下来，便说：“蚊帐嘛，夏天可以防蚊子，冬天可以防寒保暖，不要取下来。”这个扮北方大兵的演员，听谢导的话，照办不误。

1985年即将翻篇，谢晋心里有两块石头没有落地：一是阿城改编剧本进度慢，演员现在还没有看到剧本。二是拟定刘晓庆饰演女主角胡玉音，至今北影不放人，要留她演《红楼梦》片里的王熙凤。如果北影坚持不放，这个角色该请谁来演？谢导心事在怀，说话也就少了。

正当谢导焦急之时，胡立德递给他一份电报。谢晋看了，高兴得大声呼叫：“刘晓庆来电报啦！刘晓庆来电报啦！”

胡立德接话说：“刘晓庆的电报160多个字，说她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愿意扮演胡玉音，北影的《红楼梦》停拍了！”

刘晓庆主演胡玉音的石头落地了，晚餐，谢导和大家开怀畅饮。

晚餐后，谢晋、胡立德及郴州相关部门领导赶回郴州，一下车，谢导立马去邮电局给刘晓庆拍电报。

27日早餐后，谢晋、胡立德离开郴州赴长沙，他们留下话：“郴州，我们还会来的。”

谢晋说《芙蓉镇》是悲剧影片

谢晋第二次来郴州，是1986年1月中旬，来接在嘉禾体验生活的剧组演员。

上次来郴州，地区文联李顾问、地区文化局苏局长曾向谢晋提了两个请求：一是1月中旬湘昆排戏，请他看戏指导；二是请他同郴州文化艺术界人士作个报告。谢晋对看戏很乐意，但对作报告，他有顾虑，自己是个直肠子，怕说话走火，影响人们的情绪。

再次到郴州后，郴州方面还是希望谢导演同郴州文化艺术界的人士见见面，讲一堂课，以开阔基层文化艺术工作者的眼界，谢导欣然同意了。

见面会的地点在郴州地区科学馆，由地委宣传部黄章孝部长主持。

谢晋的讲课内容很丰富，主要是说《芙蓉镇》。他说，长篇小说《芙蓉镇》发表后，反响很大，获得了首届茅盾文学奖。该书不仅国内大量印行，还被黄永玉介绍译成英文版，接着法文版、俄文版、西班牙版也相继出版。当时有三家电影制片厂想改编、拍摄，却未能上马。古华向陈荒煤求教。陈荒煤说：“你找谢晋吧。”于是，古华找到他，他没有推卸，因为他是深受小说《芙蓉镇》感染的。他访问美国时，在纽约举行记者招待会，有个记者问他，准备拍什么，他回答说《芙蓉镇》。许多记者听后吃了一惊，都热烈鼓掌。

谢晋说，小说改电影很难，《芙蓉镇》是一部使人深刻反思的小说，改电影就更难。但他有决心和信心把《芙蓉镇》改编好、拍摄好，向国际影坛冲刺。他也知道，产生好作品，作者需要宏观和微观的观察，不容易。

谢晋讲到了为什么选择阿诚来改编剧本，也讲到了8个主要角色扮演者的选择，讲到了选刘晓庆演胡玉音，选姜文演秦书田引发的一些感人情节。

谢晋讲到自己以前拍的一些作品，如《女蓝五号》《舞台姐妹》，现在看来故事单一，人物也不复杂。虽然也受观众的欢迎，但是不够深刻。周扬说：“对战争的残酷性一点不写，对青年是有害的。”《高山下的花环》是悲剧，许多人有顾虑。新时代能产生悲剧吗？能写新时代的悲剧吗？马克思说：“新时代的悲剧，是描写新时代诞生的苦难。”这话也好像是针对今天说的。

悲剧不能理解为悲悲切切。谢晋说：“我拍的影片《芙蓉镇》也会是悲剧。”

1月14日，谢晋去嘉禾塘村圩，把在那里体验生活的剧组人员接到郴州。

晚上，谢晋和剧组人员观看了湘昆的演出。当晚演了三个折子戏：《琴挑》《活捉》《痴梦》。演出结束后，谢晋同湘昆演员进行了专业知识和技艺交流。他说，三个戏达到了国家级水平。演员功夫好，扮相好，嗓子好。这几个戏拿到外国去演，也够水平的。昆曲观众少，有个文化水平问题。像这样的剧种，国家要重点保护。布莱希特曾说：“如果早看了中国的京剧、昆剧，我的成就绝不仅此。”当晚的戏，鬼也很美，崔氏这样的人物也很美，这在外国是少见的。昆曲是要改革的。过去理解“推陈出新”就是演新戏，是不全面的。发展了传统，发挥了前人所未表现出来的东西，或者吸收了外剧种的好东西，都叫出新。演《活捉》，看看《男吊》《女吊》《李慧娘》等鬼戏，李慧娘的水袖功夫就很好，学习他们成功的东西。陈妙嫦出演要有层次，她是尼姑，冷冷清清，寂寂寞寞，她出场与一般闺门旦出场不同。开始是“0”，尽量压低，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升高，最后升华到90度、100度。潘郎推琴，陈妙嫦不解何意，第二次又推，她明白了，原来你在挑逗我？这样，感情就有变化，就有层次，也就真实了。鬼走路应该没有声响，飘得不够，能把舞蹈搞好，这个戏，外国人也看得懂，拿到国外一定受欢迎。《痴梦》难度很大。演员要学文化，要有文化修养。俞振飞有学问，能诗能画能书法，所以他演书生，书卷气就很浓，很像。

剧组人员在嘉禾塘村圩体验生活十几天。15日，谢晋要求他们根据小说中的人物排练小品，以熟悉角色。这7位演员都是第一次来拍影片，也是第一次与谢导合作。他们排练的小品有《家务活》《吃米豆腐》《大会训话》等十来个，李顾问看了，觉得很有嘉禾的味道，非常精彩。谢晋很满意。

下午6时50分，谢晋和剧组的同志乘广州至上海的火车离开郴州。登车前，李老问：“刘晓庆会来嘉禾吗？”胡立德肯定地回答：“刘晓庆绝对会去嘉禾，她要到塘村圩做豆腐西施，学会做米豆腐。”

谢晋入乡随俗

谢晋对酒有热情，也有酒量。去嘉禾的第一天，是县委请客，晚餐席上，县里的同志敬酒，谢晋来者不拒，一饮而尽。

嘉禾的倒缸酒很出名，容易进口，后劲很大，但因为冬至后出的酒是为春节准备的，不到过大年不开缸出酒。因一时没有倒缸酒，只准备了两大缸嘉禾老水酒，黄澄澄，清洌洌，色美味香。

谢晋喝下第一杯后说：“不错！”接着，便讲起了自己的酒力：“排《舞台姐妹》时，38岁，能喝白酒两斤，相当于绍兴老酒九斤”。李顾问悄悄问旁边的县文化局李局长：“怎么不上倒缸酒。”李局长回答：“搜遍全城，没找到。”谢晋三杯落肚后，劲头上来了，举杯对剧组的人说：“这是饮料，喝吧，喝吧！”

而喜欢用“绝对”词组的胡立德紧跟着说：“绝对的饮料，不用害怕！”

李顾问听了很不是滋味，觉得一定要把谢晋的海口堵一堵，一定要把嘉禾水酒绝对是饮料的名声翻过来，当晚便给塘村供销社梁主任打电话说了此事。

三天后离开嘉禾，晚餐是在塘村供销社吃的，那天谢晋突然接到了刘晓庆“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愿意扮演胡玉音”的电报，心情痛快极了，开怀畅饮，学嘉禾人的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喝到第三碗时，不觉有些异样的感觉，他对胡立德说：“今天的嘉禾水酒不一样。”胡立德回答：“是的，绝对的不一样！”便问嘉禾县委宣传部雷部长，今天喝的是什么酒？雷部长郑重告之：“今日喝的是嘉禾倒缸酒。”谢晋改口说：“嘉禾倒缸酒，知道不会醉，醉了不知道。”

谢晋率剧组人员来郴州体验生活，地委也曾在地关机关小食堂设宴款待。知道谢晋的酒量大，怎么让客人喝得尽兴、安全，东道主也做了周全的考虑。郴州方面参加人员有地委书记龚杰、地委副书记季益贵、地委宣传部黄部长、地区文化局苏局长。酒，是当时市面上流行的中档酒“五加白”。

龚书记还邀请了湖南日报谭记者，谭记者暗自思忖，干杯阵容也算够威够力，他把自己算作“第三梯队”最后出击。

宴会开始后，龚书记致欢迎辞，谢导致答谢词。龚书记是老牌大学生，既有酒量，又懂酒文化，虽已年过半百，但在谢导面前还是弟弟。他尽地主之谊，举杯向剧组全体人员敬酒后，便与谢导互敬互谈，不紧不慢地介绍郴州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人文景观和革命历史，苏仙岭、三绝碑、白鹿洞、湘南起义等一一娓娓道来。

其间，郴州有关方面负责人也一一向谢导和剧组人员敬酒。敬酒逐渐进入高潮，谭记者不声不响地一边听一边吃菜，为打实底子吃了两大块扣肉。酒过三巡，龚书记示意他该上阵了。

谭记者礼貌地走到谢导身旁，首先以三杯“通大道”敬谢导。谢导立即站起身干脆喝下后，马上回敬谭记者三杯。之后，谭记者向姜文等十位剧组人员每人一杯挨个敬去。剧组人员也每人当即回敬了谭记者一杯。剧组个个能征善战，谭记者感到他们人多势众，酒量大，难以对付。

而此时龚书记又示意谭记者，谭记者只好端了酒杯又走到谢导身旁，谢导站起身操着地道的吴侬软语笑着说：“记者同志，是一杯，还是两杯、三杯、四杯、五杯……”谭记者麻起胆子：“请谢老师言定！”两人连喝了六杯后，谢导拍着谭记者的肩膀笑着说：“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一次一两瓶白酒随便。”而龚书记此时却似醉非醉，在一旁笑着观虎斗。

过了一阵，谭记者感觉餐厅四壁有些摇晃，看人脸也有些模糊，心想千万不能在客人面前失态出洋相，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谭记者对龚书记和谢导说：“家里来了几位客人，回去安排一下就来。”他俩说：“好！快去快来。”

谭记者几乎是飘着回到离小食堂不到百米远的家，进屋后赶快用冷水冲了头便倒在了床上，这一觉他睡了十几个小时才醒过来。他想，多亏小食堂里的几位朋友暗地里帮忙“掺杂使假”，让自己喝了好多杯白开水，要不，早成一摊烂泥了。

十几年后，谭记者写了一篇回忆文章：《和谢晋先生的一次醉酒》，刊发在2003年5月22日的《三湘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