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旅舍

版次:A03    作者:来源:    2024年10月27日

       


□ 谭万和

《清明上河图》所描绘的繁华盛世悄然消逝,婉约多情的词人秦观无可避免地陷入新旧党争的旋涡之中。公元1096年,被朝廷削官去职的他被流放到了有南蛮之称的郴州。一个春寒料峭的黄昏,就在简朴凄冷的郴州旅舍里,他写下了千古名作《踏莎行·郴州旅舍》:“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并非白面书生,不但长相勇猛威武,且家祖是南唐武将出身,从小喜欢兵书战策,常与豪侠之士结伴饮酒、游玩。“学而优则仕”是天下读书人的梦想。然而,秦观的科举征途却屡遭挫折。直至神宗元丰八年(1085)第三次参加科举考试,他才进士及第。

秦观38岁任蔡州教授时,出于同情收留了仅13岁的边姓贫家女孩朝云。到该女子19岁时,他已在京师任太学博士,仕途较为顺畅,便把她收为侍妾,并仿苏轼为朝云改名,将此女改名为朝华。其间,他的幸福感满满,情到浓处赋诗一首:“天风吹月入栏干,乌鹊无声子夜阑。织女明星来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间。”言下之意,朝华就是那衣袂飘飘的织女。不想一语成谶,这对牛郎织女,很快便劳燕分飞。

哲宗亲政当年,起用新党,推行新法。秦观预料属于旧党一派的苏轼必将受到打压,自己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在劫难逃。为了不连累朝华,他打发一些金银细软休了她。《遣朝华》真实记载了他内心的无奈:“夜雾茫茫晓柝悲,玉人挥手断肠时。不须重向灯前泣,百岁终当一别离。”

但朝华离去才二十余日,便叫父亲前来传话说“不愿嫁,乞归”。秦观戚戚然再次接回佳人。然而好景不长,这次遣而复归不久,苏轼被贬至惠州。而秦观也未能幸免,被外放杭州通判,尚未到任又贬至处州任监酒税。对前途极为悲观的秦观不想连累心爱的女人,于是执意请来朝华的父亲把女儿领回了家。他怆然涕下,写下《再遣朝华》:“玉人前去却重来,此度分携更不回。肠断龟山离别处,夕阳孤塔自崔嵬。”朝华虽伤心,但不恨他,她很明白这是丈夫保护妻子的无奈选择。秦观去世后,朝华削发为尼,圆寂时手上紧紧握着秦观的一沓诗稿。

宦海屡屡折戟沉沙,多情才子便将目光转向青楼,秦观变得多愁善感,词作也越来越缠绵悱恻。他为青楼知己楼婉及陶心儿创作的《水龙吟》给我们展现了这样一幅画卷:一名俏丽的女子衣扣轻松,徐徐登上雕梁小楼,她卷起珠帘,凝望着骑骏马奔驰而去的情郎背影。轻风吹来,细雨飘扬,卖花声消散,落红成霞,女子内心满是失落和惆怅。那位千年一遇的情郎,为了功名富贵,不得不抛下含情脉脉的恋人扬鞭远去……

秦观与楼婉及陶心儿,一方面是风流潇洒的才子情圣,内心满怀孤独失意;一方面是美丽温婉的青楼歌妓,内心空虚却善解人意。他们的相遇,注定了要碰撞出火花,成就一段段爱情佳话。

阅人无数的秦观,在寻情路上也碰过钉子,当事美女就是畅道姑。秦观求之不得,曾写下《赠女冠畅师》,词中的畅道姑,身段窈窕,素颜清俊,飘然独立,如同仙子。再看人间美女便全都黯然失色、俗艳无比了。她住的地方云笼雾罩,她对门前的车马喧嚣、人来人往都视若无睹,只管全神贯注焚香祭祷,连大好春光似乎都因她而宁静下来。作者的内心突然变得圣洁起来,觉得原来的狎昵之情是多么可耻。秦观的内心从此多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一种挥之不去的惆怅。彷徨中一路走去,留下许多风流韵事的同时,也留下了许多风雅辞章。

在处州任职时,秦观学佛以遣愁闷,常与佛寺僧人谈佛论禅,并为僧人抄写经文。无奈又遭朝中小人诬陷,状告秦观私撰佛书,因此获罪,被“削秩徙郴州”。削秩是将所有的官职同封号除掉,是宋朝对士大夫最严重的惩罚。长沙有一名妓平生酷爱秦词,听闻秦观要经过长沙前往郴州,竟然不舍昼夜守在驿站,终于得见梦中才子。相处数日后,女子请示其母,愿托终身于秦郎。但秦观念及时事严苛,不敢偕往贬所,只好用一首《鹊桥仙》来宽慰恋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随后,秦观来到郴州,不久,离开郴州前往下一个贬所广西横州。1098年,再被贬至雷州。眼看离京师越来越远,归乡无望,秦观曾自赋挽词,道尽心中凄苦。1100年,哲宗驾崩,秦观奉命北还,笑死在归途中。秦观灵舟经过长沙前夜,那位多情湘女得一春梦,次日临江大哭,祭毕即自缢殉情。时人至此方知,秦词“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之为谁了,不胜唏嘘。

秦观将个体生命存在的种种缺憾纳入词中,让千年后的芸芸众生都能一眼透析婉约派的精髓。

难怪秦观死后,苏东坡悲痛地写下跋语:“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秦观的女婿范温对乃翁非常崇敬,他在《潜溪诗眼》一书中详细记载了自己与好友黄庭坚探讨其修改《踏莎行·郴州旅舍》的情景:“桃源望断无寻处”,堂堂大宋江山,岂无桃源可寻?这不是对朝廷的极大诬蔑吗?“斜阳暮”中的“斜阳”与“暮”词意重复。在范温看来“无寻处”过于偏激绝望,不如“知何处”来得圆滑;“斜阳暮”不如“残阳树”贴切;“郴江幸自绕郴山”之“幸”太主观,不如改成“本”更客观。

米芾断食一日,挥笔誊写了秦词和苏跋。囿于当时严苛的政治形势,米芾便将错就错选择了范温动了手脚的修订版。

北宋宣和六年(1124),范温专程来到郴州。彼时的郴州知军阮阅是范温好友。范温名义上是来拜谒好友,实则为寻访乃翁秦观的足迹。阮阅心领神会,特意安排范温入住郴州旅舍。时隔28年,旅舍仍在,郴江依旧,然斯人已去,空余悲切。为纪念乃翁,范温着人将自己深思熟虑后修改的《踏莎行·郴州旅舍》刻成半米见方的木匾,赠予郴州旅舍收藏和悬挂,时称“淮海匾”。因时间匆促,加之捉刀者乃民间匠人,以致“淮海匾”形制简陋,雕刻浅薄。时至秦观去世160余年后的南宋咸淳二年,郴州知军邹恭意外见到“淮海匾”,睹物思人,感慨万千,竟至“把玩不置”。随即,着人将“淮海匾”拓刻于苏仙岭白鹿洞上方的崖壁。因为是按照“淮海匾”拓刻,所以三绝碑面积与“淮海匾”相同。清嘉庆年间出版的《湖南通志·金石卷》记载了邹恭镌刻三绝碑后亲自写下的跋文“……余来守是邦,首访旧刻,把玩不置……乃命工以其词镌之石壁,当与此景同传不朽云。”

邹恭“首访旧刻”然后再“镌之石壁”,可见在邹恭之前,三绝碑就已有旧刻——“淮海匾”。其实,早在邹恭刻碑前48年的1218年,郴州知军万俟侣游苏仙岭时,就在苏仙岭脚下的郴州旅舍见识过“淮海匾”,因为太喜欢,就和了韵写下了《踏莎行·题景星观》,词牌和词韵与三绝碑的完全相同,这绝非偶然和巧合。

秦观留传下来的四百多首诗词,约四分之一为爱情诗,且主人公多是青楼歌女。钱钟书说秦观的诗是“公然走私的爱情”。有人会问,才情都这样耗在妓女身上,是不是有点浪费?好友黄庭坚都有点看不过去,写了一首诗劝他“才难不易得,志大略细谨”,据说秦观看了很是不爽。李清照委婉地责怪秦观是“专主情致,而少故实”。王士祯说起秦观就豁达多了,甚至有些许艳羡:“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后来,刻板而严谨的王国维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其实,早在乾隆年间编纂《四库全书总目》时,纪晓岚就下过断语:“秦词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

1960年3月,毛泽东同志到湖南视察时在专列上接见了时任郴州地委书记陈洪新,两次问及三绝碑的保护情况,并侃侃而谈秦观创作该词的历史背景以及该词的艺术价值。陈洪新回到郴州后,专程请教郴州师专古汉语教授单泽周先生。随后,单泽周先生与数位地委领导一同前往苏仙岭白鹿洞上方的荆棘丛中找寻,不出所料,他们欣喜地见到了毛主席口中的那块艺术瑰宝,所幸三绝碑尚保存完好。

在历史长河里,郴州就像“郴”字本身那样给世人以生僻、偏荒的印象。多少个世纪里,郴州只是众多落魄文人漫漫贬谪途中一个飘摇萧瑟的驿站。他们后来的命运各有千秋,但走到郴州交集时却是惊人的雷同。他们在这里进退失据,愁眉难展,踯躅不前。这无疑是他们人生中最彷徨的驿站,进无前途,退无归宿,真可谓“桃源望断无寻处”。

三绝碑面积尚不足半平方米,显然是文字的魅力和名士的风采支撑起了这方碑刻的尊严。它默默隐含着北宋那场残酷冷血的政治纷争,写照着士子臧否时政、心系天下的人文情怀,也镌刻着苏东坡、米芾等众多文人与秦观之间心心相念相敬的深情厚谊。以致千年后,三绝碑不为风雨所蚀、不为荆棘所蔽,依然熠熠生辉,高雅堂皇。

自打苏仙岭的石壁上诞生了三绝碑,郴州人相信秦观偕同苏轼、米芾在郴州永远地住下了。秦观这位寂寞词人不再寂寞,后继的贬官和过客每每路过郴州也不再孤单,因为他们可以在郴州旅舍里歇歇脚,顺道爬上苏仙岭,在三绝碑前覃思片刻,感念同道中人遗留在岩石上亘古不化的精神慰藉。

想当年,北面皇宫里发配南蛮的圣旨一道追一道,如箭雨飘落,不曾重振朝纲,却不期然催生了纷纷扰扰蔚为壮观的贬官文化。

满腹经纶的臣子们被迫启程,他们负书担橐,在艰辛的旅途中一路挥洒泪水和才情,脚崴了,腰折了,心死了,灵魂却涅槃重生了。他们历经沧桑后终于摒弃了迂腐和闲愁,一个个脱胎换骨,傲然孑立。郴州这方自然山水因为有了他们徘徊的身影和信手写下的零星章句,逐渐弥漫墨香和书卷气,变得深沉和雅致。

郴州,一座城市,一块碑刻,一间旅舍,一脉薪火相传的文化,众多灵犀相通的骚客,千百年来共同演绎的传奇故事仍未落幕,还将继续。

无数过客,仍然像我一样,驻足于三绝碑前喃喃自语:为谁流下潇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