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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师 版次:A02  作者:  2024年01月01日  

□ 杨长春

水师是我们天星窝对接骨医生的尊称。传说中符水一碗的接骨神术,我未亲见。那年我一位堂兄从乐昌偷乘火车至新市火车站,把胳膊跌断,还是靠水师医治,方圆几十里都晓得。

至于目睹水师的神术,则在我出车祸那年。我记得我乘坐的吉普车翻滚至几十米的垄沟,尚未结婚的年轻司机当场殒命。我算命大,躺在医院七天七夜又苏醒过来。医生处理完我头部伤势后,才着手治疗左腕骨折,时间已差不多过去了半个月。父亲不愿我做手术,于是在某个日子我看到一个身体瘦小、头发花白的老头站在床边。那人举着片子对着窗格说:“是有点不正,但不碍事。”旁边的主治医生一脸不悦,哼着鼻腔说:“接不成功,又要敲断,再开刀。”父亲拿不定主意,惊恐地望着那人。那人神色镇定、口气和蔼地劝慰父亲:“没事,我见多了。”很快,我便跟这个人来到了这个叫栾山脚的小乡村。

论起来,我与水师还沾亲带故,他是我姑妈的亲家,该叫亲家爷。水师那次接骨我略觉失望,他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口含水猛喷于患处,待我怯之而施术治之。而是用那双无比温暖的手对我的左腕又捋又捏,敷草药包扎好,用夹板固定。多数时候,我躺在床上,一方面身体虚弱,另一方面惊魂未定,为自己劫后余生而庆幸。只有在天气凉快之时,我才吊着手腕,抽张竹椅坐在门前,眼神茫然而空洞。

这个小乡村虽说靠近国道,离镇区不远,房子却零星分散,一幅破旧景象。后山长满松杉,门前稻田绵亘不绝,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流向哪去。有时我会看到水师在弯弯曲曲的河埂上走,余晖照着他闪闪发亮。他每天要去放鱼篓收鱼篓。收回的鱼篓丢在表姐的厨房口,有小虾、小鱼、泥鳅、财鱼、鳗鱼,叮嘱表姐熬汤给我喝,说是有利于伤口愈合。我注意到这条河仅水师一人在放鱼篓,便纳闷地问表姐。表姐是个极老实的中年妇女,她边拣菜边露出一颗金牙说:“你亲家爷去放鱼篓,别人都晓得要接骨,不争。”

除了换药,水师每天会过来问问,见我没有话多,也就沉默离去。他的家在表姐隔壁,是间土砖瓦房,家室简陋,时不时有人来往。有天屋里传来一阵争吵,随即甩出一个红色薄膜袋子在门前的禾坪上。“那是一袋钱,水师蛮生气咧。”表姐跟我说。后来我才知道水师接骨从不收钱,是祖传规矩。大约来此接骨的多是穷苦人,一旦晓得收那么多,以后谁敢上门?如今水师几乎绝迹,或许与祖传规矩相悖有关呢。

按水师经验,接骨一般三付药,多至五付药是要成功的。说来奇怪,我敷至五付药仍是红肿,不能用力。况且他自己走路也一瘸一拐,穿夹鼻子拖鞋的脚趾包了厚厚的纱布。他自言是放鱼篓时打了滑。但看起来,他的心情并不坏,与平常并无两样,大概对他而言,小小骨折是小事一桩罢了。

第五付药敷完,水师不再给我用药,说这种情形,他也未遇过,猜测是在医院耽搁太久的缘故。他劝我回去慢慢疗养。我揣着满肚子疑惑和焦虑回到了天星窝。实际上,回家后的伤势仍未有起色。熬了几天,父亲又想起水师来,便跑到栾山脚,却带回一个噩耗:水师住院了,是白血病……未几竟命赴黄泉。

我一直以为生老病死遥不可及,谁曾想到一个人从食堂到天堂也就一瞬之间。水师之死让人悲痛也令人沉默。从医院出来,又将到医院去,假设落个残疾叫人如何是好?那一夜,我突然被噩梦惊醒,坐在床头擦着额前的冷汗,发觉左腕抬起来是那么轻便……后来伤势竟然一日好似一日。

那个刻骨铭心的夏天很快过去,但我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水师姓甚名谁,我当时没问,如今也不知晓。仅这一点我就十分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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