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3

裁缝 版次:A03  作者:  2024年02月24日  

□ 黄孝纪

父母健在的时候曾多次说过,他们曾共穿过一条裤子。

那时已是20世纪60年代后期,我的三姐春花已出生,我还没有来到人世。那条裤子是请了邻村的一个土裁缝手工缝制的,乡人俗称“操头裤”,腰身大如水桶,收拢起来,用一根绳子绑住,两只裤脚也宽大,且是满裆的,分不出男女款式。这也差不多是那个时代,故乡最普遍的裤型。这条新裤子,若是我的母亲回娘家,就我母亲穿上,要是我的父亲走亲戚,就我父亲穿上,因为他们别的裤子,都是补丁叠补丁,实在是太破烂了。

我有记忆时,村前江对面的油市塘街上,有一个裁缝铺。油市塘是一个小村,这里古树林立,只有一条青石板的合面街,两边各家的瓦房前都有木廊柱,吊脚楼的样式,底层是铺面,门洞宽大,差不多占满了整个墙体,晚上用木板镶嵌,早上拆下就是店铺。这里是交通要道,周边各村的乡人、旅客,南来北往,赶圩远行,都要从此经过。自古以来,这里就成了商旅落脚之地,各色人等也在此聚集,开伙铺的、打牌赌博的、做生意的,自发形成了这样一个街市。到我童年时,这里还有裁缝铺、打铁铺,甚至供销社也建在这街口。油市塘村子小,姓氏和口音却很杂,有“十户九姓”之称,他们的先辈,大多是远道来此做生意而长住下来的外乡人。

那裁缝铺里的昌维师傅,就是本乡凫塘村人,姓刘,他家离这里有三四公里。昌维师傅租住的铺面是龙奶仔家的。在我们当地,奶仔是乡人对男孩的通称。这个龙奶仔原是衡阳人,年轻时是一个补锅匠,来到油市塘这家铺面落脚,不承想相处得久了,竟然做了这户人家的上门女婿。昌维在这里做裁缝时,龙奶仔已是中年,早就不补锅了,成了这铺面的主人。这裁缝铺我去看过多次。

因为我大姐嫁到油市塘街上,所以我对这条街上的人和事就更熟悉了。铺面是泥地面的,却很干净,那黑亮的缝纫机和宽木板搭的裁剪台子,就靠墙摆放在进门的一端,光线明亮。一年四季,昌维都在这里裁剪新布、缝制衣服,从街上路过的人,经常能听到他踩踏缝纫机发出的声音,时紧时慢。他那高高的台面上放了各种布,一小卷一小卷的,那是周边村庄的人从供销社扯了布后,放在他这里做衣服的。昌维量了他们的身材尺寸后,写下名字,做了记号,说定了日子,再让各人来取新制的衣裤。昌维的裁缝铺,平常也是妇女和女孩子们最爱逗留的地方,那些裁剪下来的零星碎布,她们捡了去缝补衣服、粘贴鞋样、纳布鞋底、纳鞋垫,都好得很。

在很长的岁月里,人们要凭布票,才能到供销社买布。乡人管买布,习惯叫扯布,大约是源于售货员从货架上取了布匹下来,放在柜台上展开,拿了竹片长尺子一尺一尺地量,量好了,剪开一个小口子,双手一扯,“哗啦”一声,所买的新布就撕扯下来了。不过许多人家,即便家里有布票,也不一定有钱去扯布。因此,在乡村,要做一件新衣服,也是十分不易的。我的父亲母亲,就常常好几年都不曾添置一套新衣。

每到年底,昌维的裁缝铺都异常忙碌,来送布做衣服的人特别多,男的做中山装,女的做开襟衣,是最时尚的。做孩子的衣服,这时更多了,需排队耐心地等待。这段日子,他通常要通宵达旦地赶工,缝纫机的嗒嗒声,响个不停。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每当除夕之夜,母亲拿出昌维师傅给我缝制的新衣服,真是特别开心。不过,这新衣服要大年初一早上起床时才穿。记得有一年,是做了有四个口袋的蓝色卡其布上衣,我穿好衣服后,特地找来笔插在胸前的口袋上,那光亮的金属笔帽露在口袋外,顿时感觉自己像一个幸福的读书人。

昌维师傅一个人在裁缝铺里吃住,每隔几日,他就回家一趟,挑来米和菜。几十年来,他都是如此,从我儿时记忆中的中年人,变成了老者,才回到他的故乡安享晚年。他一走,油市塘街上的那个裁缝铺也就消失了。

20世纪90年代初,我中专毕业后刚工作不久,有一次,我与一帮旧日的同学和朋友,来到离我家乡十几公里的一个偏远地方游玩。一个友人说,他村里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就在我们下车的乡政府路边的裁缝店里做衣服。我笑着说:“那就去看看啊!”那个裁缝店很小,是一间低矮的瓦房。女孩披一肩秀发,美丽而友善,羞涩地跟我们打招呼。这姑娘叫三妹,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是家中最小的女孩。这次短暂的见面,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三年过后,那个曾是裁缝的美丽女孩成了我的妻子。婚后,我们家新添置了一台缝纫机。她曾给我的父母,给我们自己,给我们的女儿和儿子都缝补过许多衣服。如今,这台多年不曾使用的旧缝纫机,依然在我们的卧室里,是一段有情岁月的见证。

湘ICP备4310030200011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