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阳朔
世间花姿各异。可以用壮观和妩媚来形容的花朵,郴州有三种:玉兰花、高山杜鹃和桐花,花瓣硕大,落地如锦。其中,桐花洁白如雪,可谓生也绚烂,坠也潇洒,令人惊叹。苏仙岭上有不少泡桐,夹杂在密林中,立夏前后开花,桐花飘落在盘山公路上,没人去踩,通勤车也绕着走,几天过后去看,仍然完好如初。
泡桐无叶开花,有紫、白二色,寓意美好。《诗经·大雅·卷阿》曰:“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与梧桐都是瑞兆。唐以降,历代诗人赋予其更多的文学意象:韩愈诗“桐华最晚今已繁”;元稹诗“我在山馆中,满地桐花落”;白居易诗“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李商隐有诗“桐花万里丹山路”。宋代起,诗人以桐花喻故乡:苏东坡诗“家有五亩园,幺凤集桐花”;陆游诗“漠漠客舍桐花春”;陈普诗“桐花如雪麦如云”。或许从那时起,泡桐与麦子,桐花与麦浪,交相叠印,构成了中国人的乡愁的底色。我也是如此。
小时候,我老家有漫山遍野的油茶、松树和泡桐,也有风吹起伏如波涛的麦海。记忆中,清明过后桐花开,端午节前麦子熟。那时候,只知道桐花好看,捡起来,丢在水塘里,看鱼儿翻飞追逐,或者戴在女孩子头上,打扮嬉戏,过家家。长大后,读了吴师道诗:“桐花开尽樱桃过,山北山南谢豹飞。”这才知道桐花还有“伤春”之意。谢豹即杜鹃,我老家很多。桐花片片坠地,杜鹃叫声凄厉,其情其景确实令人悲苦。
和桐花绚烂相比,麦子朴素多了。桐花落尽,枇杷黄了,山坡上、旱土里、屋场边,一望无际的麦海,在南风的吹拂中,渐渐变了颜色,先是淡黄,再变正黄,过不了几天再看,又变成了深黄!这时候,村里的老农会去麦地里转悠,抓一把麦穗在手,揉出麦粒,放在嘴里咀嚼,察看成熟度,掐指一算,开镰割麦的吉日就算准了。
放了学,小孩子也会去麦地里转悠,捉迷藏、扯野菜、捉蚱蜢,或者什么也不干,躺在麦地里,张开嘴巴,吞咽麦地里的香气。啊!那是一种什么味道?清芬中带有一丝丝泥巴气息,令人陶醉。
老家过端午节,现在吃粽子,也吃鸭子和桃子,与城里人过节趋同了。我小时候,却是吃馒头,偶尔吃糖包子,没有荤菜大餐。过节那天,学校放了假,我和弟弟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里守着父母做馒头!从手推磨粉、发酵、揉面、蒸馒头,到终于揭开滚烫的蒸笼,于热气蒸腾中飞快取出馒头,眼巴巴望着父母端在头顶上,先去敬了祖先。然后,才轮到我和弟弟尽情饕餮。这时候,我们也不怕烫啊,捧起馒头,一口咬下去,囫囵吞咽,直到吃得肚子圆鼓鼓的,这才罢休。
除了馒头,父母也会做几个糖包子。20世纪,物资匮乏,买糖凭票,糖票又极不易得,糖包子不得不实行配给制,一人几个而已。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糖包子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直到读高中时,才发现糖包子之外,竟然还有肉包子。到长沙读书后,又发现肉包子里还可以加糖!多年后,我吃到了各种风味的包子,包括芝麻糖包、蟹黄包子、虾仁汤包、狗不理包、生煎鲜肉包等。说实话,这些包子做得小巧,精致,口感也极佳,比我父母的手艺高几个档次。但是,吃在嘴里,心境和滋味都不同了,再也没有先前的激动与开心了。
时过境迁,家乡墓庐依旧。老家还有松树和油茶山,但是,泡桐林不见了,土里也不种麦子了,改种烤烟,是赫赫有名的全国烤烟种植基地。父母离世多年,我也年过半百,桐花和麦浪却像铁画一样,依然刻印在我心中,久久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