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小平
读《齐白石传》,书中有一趣章,描述先生少时在湘东山村的生活画面:每每做完田地农事,到池边洗脚,双脚常被虾钳夹出血,他却忘了痛,痴坐水边看虾子动静,直到天黑。正是因为如此潜心地观察了,白石先生画的水中虾,活泼、灵敏、机警又有蓬勃的生命力。笔墨简略得宜,线条似柔实刚,似断还连,直中有曲,连触须也似动非动,堪称一绝。
家乡湘北渔村,逢水之处,皆可见白石先生画笔下的这种小河虾。它们成群结队,披一身青黑或灰黑的半透明铠甲,顶着三对长短不一的触须试探前路。胸部两钳如双节棍,能左右扭转上下举垂。它们从头到尾一节连一节,弯曲却行动自如,轻轻弹跳,步步亨通。
渔村人没闲情欣赏小河虾,只懂捕捞食用它。春潮夏汛多鱼跃,扔个鞭炮在塘岸,胆怯的胖头白鲢吓得跳到路上。大人根本看不上小河虾。只在秋冬水寒大鱼沉潜时,小伙伴们才一边悠哉念着俗语“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巴”,一边蹦跶着去浅水处里撮小河虾。我们用洗菜的筲箕、用筛米糠的竹筛、用短把小漏兜,弓身蹲在挑水码头,往沿边黑草丛绿苔底一撮,渔具离水,跟着密密麻麻的小河虾一起活蹦乱跳的,偶见几条七彩鳑鲏等小鱼,不一会儿工夫,半篮小河虾压盖着少许小鱼提回了家。
祖母挑选出稍微壮实一点的硬壳河虾,掐去额剑、钳夹,与黄姜丝、白蒜瓣、青尖椒合炒,给我打牙祭。刚出锅的小河虾色泽诱人,味道鲜美。晚唐诗人唐彦谦在一首《索虾》中说虾:“出产在四时,极美宜于秋。”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小河虾并不吃泥巴,而是吃水草中的微生物,寿命最长也只能活过一轮四季,老是长不大,因此也叫“虾米”。好在它们的繁殖能力极强,撮了一次又一次,只要勤快出手,提篮就不会落空。
祖母把留在篮中的小河虾、小杂鱼,洗净泥沙,和着白菜、萝卜叶子及碎米糠煮了一大锅猪潲。当时家里的母猪,正好下了第三窝猪仔。小河虾是催发母猪乳汁的上等饲料,母猪“吭哧吭哧”吃完虾米潲,腹下两排干瘪的乳房,便很快胀鼓起来。八九头小猪仔围拥在躺平的猪妈妈腹前,“吧嗒吧嗒”欢快地吸吮着乳汁。
我最爱吃祖母做的油炸盐干虾米。刚滤去油的虾米干,趁热撒上辣椒灰和葱花,拌匀出锅即食。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碗红绿搭配的活色生鲜图,接着鼻底下充盈一股热烈滚烫的烧烤虾香气,舌尖上品味着香辣酥脆,那种短暂的知足且满足的幸福感,足以击退多少索然无味的平淡庸常。
做盐干虾米,秋收之后最适宜。一则是大人有了空闲,看得上大量涌现的小河虾了;二则是天气渐冷,蚊蝇不敢出来捣乱,腌鱼虾荤腥不易腐臭。
祖母做过最盛大的一次盐干虾米,是我暗中协助完成的。那年我上三年级,乡村学校放了漫长的秋收假,隔壁上初中的堂哥,从邻县外婆家帮忙摘茶籽回来,纤维袋里装了一个扁圆磨石大的干“牛屎饼”。他悄悄告诉我,那是榨完茶油后的茶麸,可以闹鱼虾,河水照常可饮,鱼虾也无毒。他打算天黑时敲碎茶麸,投进屋后的通水沟渠,叫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只要我半夜起床给他打手电筒,照亮他捡死鱼。我不信一坨“牛屎”能搅浑一沟水。他摸黑在坝基澻口下游插长兜密渔网时,郑重承诺:“网到的小鱼虾全归你!”这话我信了,因为堂哥一吃小河虾,就全身起疹子发痒。于是我果断摁亮了手电筒。
不记得堂哥那夜到底捡了多少鱼,沟中黑草上白花花的银鳞晃眼,根本不需要手电筒。只记得天空刚露鱼肚白,我和堂哥抬着渔网,一路大喊祖母快拿脚盆出来装虾。祖母看着满盆乌青晶亮的小河虾,并未喜笑颜开,而是叮嘱我们少去外面瞎逛荡,沉下心来多读书习字,将来有出息了,好吃的在后头等着。
祖母走进厨房,默默剔除虾盆里的草屑,一遍遍用清水冲洗,一次次放进热锅里焯,一趟趟往禾场晒席上摊,腌盐晾干。星星点点的红虾米聚集在一起,“燎燃”了禾场和灶膛。我散学归来吃饭。祖母餐餐变换花样,有时韭菜炒一碟虾米;有时在蒸蛋上铺一层虾米;有时用油炸一把虾米,拿草纸卷筒包起给我当零嘴。一只四处游走的橘猫,整个冬天垫尾坐在我家灶台角,我吐出虾头壳时,它便发出几声“喵喵”的赞赏。
昨日,我喜得一笔稿费,购得小河虾四两,按祖母油炸之法烹饪,如懒猫蜷卧沙发,边食边续读《齐白石传》。齐白石先生后来在北京的住处布置了一间“甑屋”,匾额上写着:“余童子时喜写字,祖母尝太息曰:‘汝好学,惜生来时走错了人家。俗云: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明朝无米,吾儿奈何?’及廿余岁时,尝得作画钱买柴米,祖母笑曰:‘哪知今日锅里煮吾儿之画也。’”最是难忘,他末尾那句“痛祖母不能呼吾儿同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