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3

夕阳斜照却相迎 版次:A03  作者:  2025年02月16日

□ 朱小平

春寒料峭,午后,我沿着有些阴湿的郴江河岸闲散,走至路的转折处,往左爬上一道石阶陡坡,两侧高大粗壮的栾树,仍见簇簇干枯的“灯笼”果,黄叶尚未被新芽挤落,斑斓光影漏在阶梯上。我轻缓地行走其间,未料半途忽来一阵风,引动昨夜积留在灯笼果上的雨,猝不及防,一个趔趄,然后快速向前。走出来,铁路老小区那排步梯楼屋顶,一抹斜阳与我相迎,暖意融融上身。

独居在此多年的家公,从火车司机岗位退休后,装了一对陶瓷膝关节,不太爱走路了。阳光好的黄昏,他通常坐在楼下石凳上眯眼佯睡。无论我是顺路还是刻意来探望他,那一声“爸”总会有积极的回应。

家公扭头看我,眼神错愕又惊喜,慌忙拄拐站起,拐杖头戳得楼梯“笃笃笃”作响,一手就“窸窸窣窣”掏钥匙开了门。家公进屋后有条不紊,把藏在橱柜里的香蕉、沤在米桶的红柿子以及一些糖果点心,一齐摆上客厅茶几,笑盈盈示意我吃。我当时太年轻气盛了,不会收敛刚直性格,只顾着吐槽丈夫的缺点,从未陪家公坐下来好好聊天,和家公一起品尝这些久等我的“软食”。

那时每次来看家公,必有一场输给丈夫的争吵为前提。我红着眼向家公宣泄委屈。我还没说完事情原委,家公就已扯直那根卷曲的座机电话线,对着听筒那边劈头盖脸一顿教训:“你这个‘化生子’,翅膀骨硬了不是,欺负自家婆娘,老子转来一拐棍子刷死你!”家公这一通彪悍匪气的湘西话,暂时震慑住了自幼最怕家公的丈夫,也偃息了我心里鼓囊的胀气包。

一天深夜,丈夫酒后一脚踢烂了房门,怒吼着叫我滚。我抱起吓得大哭的女儿摔门而出,走到铁路小区时,才发现走得太急,忘了带火车票钱。回头没见丈夫后悔的影子,我也不好意思“打倒”,反倒是更铁了心要“滚”去娘家。

我们母女停在家公熄了灯的窗台下。女儿啜泣不止。我欲敲门时,家公突然亮灯开门,他抚着女儿蓬散的羊角辫儿:“妹娃儿是想爷爷了?”见我怔在门外,才上一年级的女儿结结巴巴地说,是想找爷爷借一张红钱,去外婆那里读书。家公瞬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沉思片刻,俯身拿起电话,灵机一动:“哎哟,儿啊,我刚摔了一跤狠的。”没多久,守候在楼梯口的家公,抡起拐棍,追着他年近不惑的儿子扑打……不清楚家公之后还对丈夫施了什么招,丈夫竟破天荒地低头道歉,还跟女儿拉钩盖手印保证,谁再骂脏话恶话就是小狗。回去的路上,女儿雀跃,恢复往常的聪明伶俐,指着河面上方乌云层里穿出来的圆月:“这是老天奖给爸爸知错能改的金牌。”接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大红包:“这是爷爷补贴给妈妈的慰藉金。”

其实,家公起初对我是心存戒备的。临近婚期,我们把积蓄全花在家婆楼顶加建的新房,家婆望着空落落的阳台,催我们去找家公凑点钱装防盗网:“他独揣了几十年工资,总该为儿子付出了。”丈夫带我去见家公。只见他瘦小的身板,矍铄的精神,拘谨地搓着双手,尬笑着说没准备哪样好吃的。他不停唱穷的说辞,堵住了我们开口借钱。他将我刚放下的水果篮,退还到我手上,炯炯目光中透着几分精明。

婚礼上家公托人送来一副他撰写的对联:“山南水北一线牵姻缘,夫唱妇随百年结同心。”这副对联对于只上了初小的家公,可谓绞尽脑汁。他出生在花垣县团结镇,作为家中长子,10多岁时就被迫离家谋生修铁路,凭着勤劳好学的本质,招工到了郴州机务段。32岁时,经人介绍与20岁的菜农家婆成婚。两人同属生肖虎,一山难容二虎,可能是老辈人所说的八字不合吧,两人的婚姻仅维持了七年。据家婆说,主要矛盾是家公太顾原生家庭,婚后还一直偷偷往老家寄钱,供养那一群弟妹。

家公晚年时,我们接他来我家住,方便照顾。他固执地摆摆手,文绉绉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好马不吃回头草。”

关于长辈的人生,我们也只是被动的阶段性见证者,无权置以褒贬。家公之所以活得如此警惕,与他经历中漂泊的辛酸、婚姻的挫败、漫长的孤独,不无关系。直到我生下一双儿女,他才觉得我这个外地儿媳扎稳了根,才松开紧拽的存折,找各种理由硬塞给孩子们礼物红包,小心维护我的自尊,“暗滋潜扶”困顿的我。

此时,夕阳洒在空荡的石椅上,填满回忆。七年前那个冬日黄昏,最后一次见家公,他坐在这把石椅上,举着放大镜,目光聚焦在地图上的故乡。那张几乎覆盖住家公身体的硕大蓝图,仿佛跃然眼前,又生出许多我向往的远方,我继续向前面的春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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