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尹振亮
端午节的粽香飘远,菜地里玉米棒的“发丝”由紫红色变成咖啡色,老家山娃子的“煨”时光便在山野间似袅袅青烟升腾起来。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一段鲜活记忆,如同山涧小溪水,叮叮咚咚地流淌在我的脑壳,流淌在时光长河。
山村学校放学早,我们没有古人“忙趁东风放纸鸢”的雅趣,见太阳离垭口还有丈许高,村里的一群放牛崽,丢下书包,放出牛圈里的水牛、黄牛,拿根竹鞭,屁颠屁颠地从村后往山上赶,“小蜜桃”“马蜂窝”“兔子仔”“猴子精”等绰号,是大家的代名词,每人一个,乐呵呵的,不分彼此。
到了山坡上,四处碧草青青,牛群各自选择茂盛青嫩的草丛、草垛填塞肚子去了。我们一群小屁股没事了,肚子便开始闹“革命”,饥饿感随即跳出肚皮。
村后横古岭的大片山坡,是原先几个生产队的玉米、高粱种植基地,到了初夏时节,日头一天天炽烈,满山遍野的玉米棒一行行,排成队,在夏季风里渐渐丰韵饱满起来,似待嫁姑娘披着长长的秀发,迎接锣鼓唢呐的到来。
“猴子精”在我们那群放牛娃里年纪不算大,拐子主意却特别多。每次见牛群相安无事去找草吃时,他手指一勾:“来,煨几包玉米棒,填饱下肚皮才对。”大伙约定俗成,捡干柴的,割茅草的,到玉米地里掰玉米棒的,各司其职。等空坪上的柴火堆成垛后,“兔子仔”把柴火丢进一个简易的石头灶内,掏出裤兜里压瘪的火柴,划燃后点燃干柴底下的枯茅草。火苗“呼呼”地在风中扭动起来。伙伴们忙抓起玉米棒撕开玉米衣,或丢进柴火灰中开始煨玉米,或削根长竹枝穿过玉米棒中心伸到火苗中熏烤,转动。大伙都眼鼓鼓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玉米棒,适时地翻动着玉米身,以防玉米籽烤煳烧焦。过了一会,火堆里的玉米棒发出阵阵酥香,弥漫在山坡上,我的喉咙里咽满了口水,味蕾翻滚。
玉米棒煨熟了,每人手拽一根金黄色、扑鼻香的玉米棒,噘起嘴巴,歪着脑袋,有说有笑地猛啃起来。在那个青黄不接的春夏之交,在野外烧火煨玉米棒吃,成了放牛娃填饱肚子的时代记忆。
入夏,太阳如火球。老家村口的花溪河汛期已过,长期咆哮的河水温柔如河边浣衣、洗菜的村姑。河岸边牵牛花、芙蓉花、仙人掌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草野花在氤氲河水的滋润下疯长着,嫩嫩的,绿绿的,倒映河中。河床上,一个个由石块、石堆、石臼构筑的水凼成了村民夏日冲凉洗澡的天然浴池。清澈透底的河水边,能看到鱼虾游弋。一只只大小不一的螃蟹在水中撑高躯壳,伸长眼睛,横行在水底。
中午时分,酷暑难挨。放学后,我们一群小屁股相约来到河边,一边玩跳水、潜水、游泳等水上游戏,一边学着山上煨玉米棒吃的做法,在河边用石块垒起一个简易土灶,捡来柴火,把各人抓到的小螃蟹放进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破瓦罐里,开始煨螃蟹。瓦罐底下,柴火在“噼里啪啦”燃烧,破瓦罐里的螃蟹,瞬间失去抵抗力。几分钟过后,一只只烤成橘黄色的螃蟹出罐了。大伙口水在滴,掰开螃蟹的前大腿,丢进嘴巴狠劲地咀嚼起来。吃螃蟹虽没有吃红薯那么止饥,但能吃到螃蟹肉,也算是饱了口福,彼此乐乎。
时节轮回到秋冬,特别是过了寒露、霜降节气,原先种植玉米的土地上,又是另一番景色。大片绿油油的红薯叶开始变枯泛黄,许多红薯蔸下,露出一截或红或白或紫的红薯蒂,煞是抢人眼目,勾人味蕾。红薯是土人参,养胃更养人。
秋冬季节,我们的小肚子虽没五六月份那么饥饿,可山里孩子的野性难改。
每天下午放学后,把牛赶到山坡上,“兔子仔”和“猴子精”几个小屁股都会自发把大家组织起来,捣鼓起“煨红薯”的活计。“煨红薯”不像煨玉米、煨螃蟹那么简单,需要烧出一大堆的柴火灰后才能把红薯放进灰中去煨,而且,煨的时间较长。有时柴火灰不够,“小蜜桃”等人,会把在太阳底下晾干的牛粪捧来覆盖在柴火灰上。“马蜂窝”常笑嘻嘻地说:“牛屎煨红薯,就像妈妈做的霉豆腐,看起来好难看,可吃起来香喷喷。”到现在想想,确实是这样,用干牛屎加柴火灰煨熟的红薯,味道真的不一样。
柴火灰煨红薯,就像漫水浸灌田地,有时当天煨的红薯得等到次日才能煨熟。这种温火煨熟的红薯,不焦不糊,皮黄肉软,口感特别软糯。煨的若是良种黄心红薯,掰开两瓣,咬进口中如品当今的大闸蟹蟹黄,香里透着酥,酥里连着爽,嘴上沾满“小黄金”般的红薯颗粒。煨的若是本地白心红薯,撕开红薯皮,啃上一口,甜津津的果汁味,立马从喉管溜进肠胃,像在啃着南方的熟木瓜,细嫩柔滑清香。有时煨的红薯多了,吃不完,那位被大家称之为“小蜜桃”的女同学,总会噘着嘴巴,细声说:“好吃,今天的煨红薯真好吃,我要带两个回去给我奶奶。”大伙听后,都送给她一个俏皮的鬼脸。
掰着指头细数,在故乡那片生长祖辈故事也生长孩童情趣与天真的土地上,我们除了煨过玉米棒、螃蟹、红薯外,还煨过狗婆蛇、蚱蜢、鸟蛋、蛇蛋、茄子、辣椒等“山珍”,味道飘荡山野,沁人心脾。经常在山坡上“野炊”,我们一个个都吃得乐呵呵,爽歪歪,心情像挂在蓝天上的白云,悠然自乐。
呵,那样的心情,那样的趣事,连同我们的那些青春年少故事都已煨成了旧时光,镌刻在每个人的生命中,无法忘怀。